我滚去上海了!
“知道此去一别,木兰从此梦里人。不忍相看泪眼,祝君平安,吾爱永在......道声老师!再见!我滚去上海了!”
“你永远活在我心中!我会无数次在梦里在歌声里在泪光里在清晨的霞晖里怀念你的音容笑貌......一路好走!”
清晨做暖房子工程的工人们在我们家窗外的脚手架上抹灰,无知无觉地,又似欢快又似忧伤地唱着:“夜夜想起妈妈的话,闪闪的泪光鲁冰花......”歌声语声透过低垂的窗帘传进来,其中一个停住歌唱问另一个:“你媳妇多大?”“二十八。”
二字头的生命,和我的学生们一样,如此蓬勃,却也可能早早感知人世的炎凉苦甜。我听着工人们劳作时的对话,在短信的一来一回里怔忡良久。如果,我们可以以这样调侃的方式减轻离别的痛楚,那我们无疑是聪明的。
家亮的网名叫来一万张餐巾纸,我和大豆却习惯叫他佳酿哥。他是学校电台台长,著名校园节目主持人,众多女生的偶像。我看过一个音乐学院的女生写给他的一整本情诗,也经常遇见校园里喊他男神的粉丝。我喊不赢自家的娃不要烫鸡窝头,但可以在佳酿身上实践,把他的鸡窝端掉,让他回复为帅哥一枚。
那天清晨,我很想问他:你是要去拍《小时代》那样的理想国的上海了么?你是要去张爱玲乘黄包车看电影写《倾城之恋》的上海了么?你是要去“阿拉勿晓得”的那个上海了么?你是要去那个十里洋场的上海了么?你是要去那个把梦留在彼处然后可以轻装归来的上海了么?你的上海,你的东山。
这世上,都有谁深刻地出现在谁的生命里,留下力透纸背的笔触,毫无芥蒂地洞开城门,倾心分享某些或甜蜜或苦痛的秘密?这世上,都有谁成为谁的谁,迎着风淋着雨,以刻骨铭心之姿,以笑语泪眼完成告别?这世上,又都有谁,对你挖苦也是赞美,对你讥讽才是依恋,对你剥夺竟是分享?有些不能解释的因素,我们统统归纳为神秘不可知的缘分。
人心是一座深潭,自己也不知最深处都藏着些什么。以为面对漫长岁月,可以无穷无尽地取用,那些我们所不知的事物,我们习惯于以爱、温暖和美好等词语命名的内心的事物,却发现某些时候词汇竟是贫乏到恐怖。
人也是阶段的人,在此时,我们面目单一,安静平和,而彼时,有爆发,有冷漠,有铁一般的意志。最后,会以悲剧收梢,衰老、病弱、枯萎、干涸,没人会为死亡举起庆祝的金樽,哀伤哭泣只是对人生结局最后的不甘。所以,尽管过程充满了不可知,落幕却尽在预想之中。走向衰老、去往天堂之前,成长算是希望的疯长期,而面对即将到来无可回避的命运,唯有庆幸,你我曾完好饱满地存在。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我东曰归,我心西悲。制彼裳衣,勿士行枚。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独宿,亦在车下。”扬之水称诗三百最好的是《东山》:“它如此真切细微地属于一个人却又如此博大宽厚地属于每一个人。”那样的情境与感怀,果然适用于此刻的我们。“苍庚于飞,熠耀其羽。之子于归,皇驳其马。亲结其缡,九十其仪。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寒冬酝酿着暖春,远离酝酿着更近的归来。所以,有些仪式感强的人生情节是如此盛大,以至于我们要用好久来消化它,排解它。
屈指,算每一个牵牛花盛开的夏天,算每一个老去的枫红之秋,看密布的纹路绣成掌上流年的花纹......有时挣扎,有时思念,更多微笑,不时疼痛。读了很多遍那条短信,两个小时过去了,工人们已经把脚手架挪到别的单元去了。
我终于含着泪,微笑,更深情地轻声骂一句:“滚吧!我亲爱的小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