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让我挫败,但是我还不想离开

奥丽芙·基特里奇是一个海边小镇的中学数学教师,四集美剧《奥丽芙·基特里奇》里的女主角。她和全世界大多数女数学教师一样,勤勉严谨,刻板无趣,总是分外清醒与冷静,似乎永远行进在自以为正确无误的道路上。但你知道,这样的人,注定悲观,注定孤独。

无可避免地,奥丽芙和丈夫、儿子都关系紧张。

奥丽芙的丈夫亨利是一个药剂师,克制得体,浪漫温和,总是以体贴的绅士风度和悲悯之心来对待一切人。他会把药片摆成花朵的形状,会奋力抢救昏迷倒地的女店员,并因为她的突然离世而不胜悲伤。情人节,他送给奥丽芙玫瑰、贺卡和巧克力,然而她转身就把贺卡扔进了垃圾筒。在奥丽芙看来,风趣浪漫对枯燥乏味缺乏激情的生活毫无帮助。她宁愿顶着风踩着泥泞在花园里劳作,也不愿意接受丈夫从花店里买回来的鲜花。她不关心丈夫药店的生意,对他药店里女店员的人生毫无兴趣。她甚至讥笑他新雇的店员丹妮丝长得像只老鼠,并不自觉地将这种轻视无礼投射到儿子意识中。

丹妮丝因丈夫在打猎时被同伴误伤身亡而陷于痛苦不能自拔。亨利细心照料丹妮丝,带她来家里用餐。在她食不下咽时,像个老父亲一样喂她吃饭,照顾她睡觉,教她开车,并最终润物无声般地促成了她和另一个店员的婚姻。只有奥丽芙对丹妮丝毫不同情,理所当然地认为她是丈夫的情人。这种心理,其实是她自我潜意识的一种映照。她甚至希望自己随口说出来的是事实,不是她希望和认可他出轨,而是为自己在家庭中失去激情和可能出轨找一个借口或理由。亨利却担心失去奥丽芙,无论她多么刻薄、强硬、粗暴地对待他,他都包容、理解并无奈地接受。他的爱,清淡、温暖、悠长,像他药店里的维他命,看似不治病,其实却不可或缺。

亨利中风倒地之前,奥丽芙从未切实感知或正视过他的爱。只有在他去世之后,她才终于认识到,“他是一个完美的丈夫。”正像一首俄罗斯小诗中说的那样:“总是经历得太快,总是领悟得太迟。”那些她从不曾珍视过的却无处不在的幸福,在她能够觉察之时,才发现自己已经不再拥有。

奥丽芙和儿子克里斯多夫的关系极为紧张——全世界亲子关系似乎都包含着一切普遍人性的局限。所有父母都认为自己是为孩子好,每个孩子都曾看不起父母,并常常认为自己的童年阴影来自父母的严厉、苛责、冷漠或不恰当的关心。奥丽芙认为自己的抑郁来自父亲的基因和她童年时他用枪打爆自己的头自杀身亡的阴影,她甚至认为抑郁并自我了断将是自己无可逃脱的宿命。但她不自知的是,自己的刻薄训斥,粗暴殴打,同样重复了父亲的行为。在婚礼上,她偷听到儿媳与同伴说自己的坏话,无法容忍自己做为婆婆的乖张和格格不入,竟然完全不顾及长辈风度,偷走了儿媳的一只鞋子,并把那只鞋子扔进了垃圾箱。直到儿子在纽约再婚后,请她去一起生活,她仍然像一块黄油无法融入水那样,无法融入他们的生活,最后孤独地离开。

奥丽芙其实曾经有一个蓝颜知己,她的同事凯西。

凯西每天接送奥丽弗和儿子上下班,会在她加班给学生补课时,逗她开心。只有面对凯西时,她才展露欢颜——原来数学老师也是会笑的。他曾在她教室外,在她面前,用小刀削一只青苹果,并一口咬开那个她人生中的一个诱惑、一个隐喻。那来自伊甸园的禁果她还不曾品尝,还等不到和他发生什么,他就在她生日当晚给她写下一首诗之后,在离开的路上出车祸去世。在孤独与欲望之间挣扎之后,她得到的,是长久的悲恸与无助。

人到中年的女人面临婚姻之外的诱惑,这里的无解可以在另外的电影中找到答案。《廊桥遗梦》中的家庭主妇弗朗西斯卡在家人外出后短暂的四天里遇到了《国家地理》杂志摄影师罗伯特·金凯,浪漫激情过后,弗朗西斯卡选择痛苦地分手。但她对金凯的爱恋却一直没有停止。如果她追随金凯而去,激情过后,鸡零狗碎的日常无疑会让她仍然回复到从前的温吞水的常态。假使凯西不死,他就会给奥丽芙激情不断的后半生?你以为呢?

自觉疏离于群体,奥丽芙从不讨好和迎合任何人。无论是参加儿子的婚礼、客人到家中用餐,还是到再婚的儿子家做客,她行事、说话都是以自我为中心,显得那么不合时宜。但是她才不在乎别人如何看她呢,她活在自己的固执里,高悬破旧但无畏的风帆,一意孤行。

知己、丈夫去世,儿子远走,连陪伴她的狗也终于死去。如果说,以前她只是内心孤独的话,人到老年,奥丽芙连形式上都是确定无疑的孤独了。她选择逃离,想以此摆脱孤独的如影随形。她认为自己也将步父亲后尘,事实上,她也的确这么做了。

她来到深秋的密林中,打开录音机,放出欢快悠扬的乐曲。她望向天空,海鸟鸣叫着飞过,树叶凋落,只有火炬树高举红色的小火把形单影只。她拿出手枪,准备给自己致命一击,几个偶然到来的孩童截断了她从人间走向天堂的道路。他们说:“这是我们的领地,你可以来,但请不要弄脏了这里。”孩子真的是上帝派来拯救她的天使,这句告诫使她打消了自杀的念头,她只有收起手枪,重回现实——天空低沉、寒风劲吹、落叶萧萧、海鸟叫声凄厉、个人形单影只的现实。这个现实也将是我们老年处境的写照吧?

奥丽芙人生的一面,孤独自闭,格格不入,像她一贯的衣着,深棕浅褐,是枯萎乏味暗淡的色彩。而另一面,是花园里栽种出的花朵,怒放出明亮深浓的秀色。丈夫中风四年,她去疗养院一次次照料他,有如照料一个孩子。她前去学生凯文家教训患有抑郁症的凯文妈妈瑞琪儿。在瑞琪儿自杀后,又给了凯文一个机会去救一个落水的悲伤姑娘,然后,看着凯文把枪扔进湖泊里,完成新生。在千疮百孔的人生挫败里,奥丽芙同样为他人提供了力量,扮演了救赎者的形象,是我们语境里的“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谁的人生不是这样有着这样截然不同的两面,那些悲伤疼痛,映照着欢欣温情,只需一点点,你,或者他人,就因此得救了。

所以,在偶遇的一个同样年老的男人身边,望着窗外的波涛汹涌没有边际的大海,奥丽芙·基特里奇最后说:“这个世界让我挫败,但是我还不想离开。”


电影是发现,而不是观看。

--侯孝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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