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县的男人们(三)‖文/雪球

南县的男人们(三)

来南县的第二年,我分到了得得的办公室,办公室只有我们两人,办公桌面对面,中间用电脑屏幕隔开,近来流行抬高屏幕对颈椎好的说法,得得和我把单位发放的业务培训的相关书籍都垫在显示器下面,这样,我俩谁都看不到谁,时间久了,都习惯低头聊天。
得得对这个世界有自己的认识,譬如说赚钱这事,他分析地挺到位。
“现如今,人人都奔大好钱途,可如今已不是曾经,遍地是机会。现在想要赚钱,首先要找到一个好行业,最好是发展前景看好的新兴行业,而且入行要早。成为业内翘楚,建立人脉资源,树立行业地位,这样就有了撬动行业格局的资本。二十世纪九十年代,那波互联网大潮培育的富豪们,就是典型例子。此外,投资股票也一样,九十年代炒股的股民,一路研究下来,他在知识层面、技术分析可能不如你,但他对市场灵敏的嗅觉、丰富的经验是你不可比拟的。”
“咱们都没什么机会发财了,在安稳的工作岗位发挥发挥余热就行了。入行和所掌握的行业知识已经把我们局限了。说白了,你我干得就是行销行业,只不过是为体制内服务,真要跳到体制外,你要是成为不了业内大咖,到了四十岁就得玩完,你记住,任何行业都是赢家通吃。”
待在办公室,得得一边构思下一期内稿的宣传口号和核心理念,一边剖析当下社会。我听得津津有味,随联想到自己念高中时,曾有从业电子竞技的机会,如今电子竞技发展势头良好,产业规模逐年扩大,从业人员的越来越多,回想当初放弃,还是颇为遗憾。
“如果社会想继续保持活力,继续高速发展的话,那么未来,有本事的人还应在体制外。”他总结到。
这一点,我十分认同。安逸的工作是不会催人奋进的,但社会高压也会让人失去斗志,如今,越来越多的非常规犯罪经常出现在各类媒体的报道中,使得浮躁的社会氛围更多了戾气。有时候,待在南县安逸的生活区,我什么都懒得去想,只需要对得得的话妄加认同,对日新月异的社会置若罔闻,做好分内的创意,经营好自己的一亩三分田,日子过得是即快又快乐。
每年到了夏季,因为对口单位进入宣发周期,我们的工作便跟着忙起来,有时,甚至连喝口水的功夫儿都没,加班更是家常便饭。
夜里九点,我们坐在面馆里吃饭,得得端着硕大的老碗,一边吸溜扒拉宽面,一边嚼着蒜瓣,他喋饭的架势,好似打仗作战,凶狠地将老碗里的每一条面每一滴浆水都收拾干净。
瞧着肚皮被撑得圆滚滚,他心满意足地咂咂嘴,继续剥蒜,笑嘻嘻地冲我扬动下巴,眼眸里是藏不住的精明,“别浪费。”他瞧我拿着筷子发呆,便把盛口条的盘子从桌中见,挪到他的近前。
我推开那碗臊子尚未搅匀的干拌面,把盛面汤的小碗从桌面端过来,小心翼翼地喝着,坐在屏幕前,吹了整整一天空调,身体的热能像是都为之冷却。嗅到面汤散发的酵母香气,我的精神为之一振,才有力发问,“你胃口这么好?”
“小时候都吃不饱饭,山里的苦日子你知不道。”他咀嚼起口条搅拌着蒜,嘴巴紧闭,不同刚才吃面时,吧唧嘴巴咀嚼,这样做,是为了把口条的肉香和大蒜的香味封印在嘴里细细品。
得得是从大山里走出来的汉子,家里就他一个独子,大学毕业,被南县的单位招聘入职,因为专业对口,能力出色,他的人生已和父辈拉开差距。在南县入职的第二年,当地人给他物色了一门亲事,对方是南县柏村的大户,家中一儿一女,承包百亩林地种植,专门经营城市景观道路绿化的生意。女儿姓果,名丹,年芳二十六,大学本科毕业,同得得相识时,还只是县法院的临聘人员,结婚没多久,便考入咸西市林业局,大家都说,这是得得的功劳。为了记这个一功,丈人爸都想破例取消他入赘女婿的身份,可是碍于族长的存在,小丹头胎的名字已经落在了族谱中,不能再改。
得得非常疼小丹。二人筹备婚事时,得得家在南县购置了婚房,为的是让二人婚后独立生活,不受入赘之苦。得得家境并贫苦,他一个刚刚在社会上某得立足之地的青年,在不算太高的平台上,也做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有一份旱涝保收的工作,相对安逸的工作环境,已经了却了父母的心愿,置办婚房,是老父老母努把劲,帮儿子实现的小小愿望。当时,南县的房价,不足市区的四分之一,仅是首付却也用尽父母一生积蓄。这是父母一边务农,一边打工赚来的辛苦钱。得得结婚后,父母仍在市区的工地打工。
某天,我与几个同事去得得家做客,房客们需换拖鞋,玄关连体的实木酒架里,放着岳父送来的各式各样的酒,阿川每次来都要念叨几句,提醒他好东西要挑个吉时和大家分享。
得得听了高兴,他说先喝酒架最上层的一瓶红酒,这是小舅子从法国留学回来带给他,正宗的波尔多红酒。在这么个小县城,喝着洋气的红酒,是得得时过境迁的心境,像甘醇回甜的酒香。
“什么时候喝呢?”
“待我喜得贵子之时!”
小丹听了,气得从厨房跑出来,朝他的嘴里塞上一颗梨。
其他人便跟着起哄,同要小丹这样为他们服务,一时,气氛便推向高潮。平日里吝啬的阿川,会高兴地拿出烟给大家分发,说这是提前庆贺的喜烟。得得见了,从酒柜里取出一包好烟,悄悄塞进川子口袋。
同事们吃着水果,喝着茶,抽着烟,在得得宽敞的客厅里,聊天解闷,纾解一天的疲惫。
我吐出一股浓浓的烟,感叹自己还是个外乡人,自己市区的老房子,也没有得得这边宽敞亮洁,舒适宜居。关键还没有小丹那样的角色,对我嘘寒问暖……我自怜自艾的空,忽然觉得周遭的人都异常沉重,他们的吵闹和狂放的姿态都不能阻止他们变成雕塑,那些空洞低俗的笑料,从办公室原封不动的搬到得得客厅里。忽然,阿斌轻描淡写地问道,得得和小丹这头胎孩子姓什么,霎时,得得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瞧着阿斌呆头呆脑的样子,也不像是有心,对亏阿翔解围道,“国家这都放开二胎了,这不是什么问题。”阿川得了包好烟,赶忙领着把话题扯开。
办公室主任老陈,同打字室几个文员的故事在坊间流传甚久。前几日,一个名为小莎的文员考入市区事业单位,阿斌和阿川谈及时,阿川的口气,已和南县人趋同,他说小莎终于不用伺候老陈的脏牛牛了。这些话被大家统称为“下三路”,两人在这方面是能手,有人戏称,他俩应该出个“下三路”辞海。
期间,瞧见得得也如我一般,眼里闪着惆怅的哀怨,那是无声无息地泪花流淌出的色彩,如同光一样,耀眼却透明。
他在想什么呢?我却猜不透,只是觉得人们乐在极处时,心中会生得几许哀愁。就像熊熊烈焰,它的中心已是苍白的灰烬。
瞧他接过阿川的喜烟,抽了没几口就撩在一旁,盯着电视机右上的整点报时发呆,我忽然猜到了他因什么而惆怅。
此时,夜色已深,恰逢得得的老父亲在市里工地上岗的时间。他们那个工地最近赶工期,在市区的四环外,所以夜里开工也不会引来居民的投诉,从晚上十点上岗,到次日凌晨的六点下岗。
这正是得得搂着小丹进入梦乡的时间。
一晃七八个年头过去了,身在南县我就像国内的综艺节目一样,没有什么长进。某天,领导安排我和得得进城接洽业务。因为是临时决定的,我和得得从南县抵达市区,恰巧到了饭点,我们在小食肆要了三秦套餐,米皮酸辣爽口,肉夹馍的肉多汁醇厚,饼子软糯,配上一瓶橙子味冰镇汽水,酣畅快意,竟在这入伏天气,体味到饮食的欣然乐趣。今天的胃口格外好,我又点了一碗绿豆汤,肚皮也有模有样的胀大,在得得面前拍一拍,嘚瑟一番。
餐后,还未缓口气,眼下犯了愁,这快餐桌椅拘狭的食肆,显然不适合午休。得得提议先去车内,再做打算。
我驾着车,在两个相邻的街区游荡。正值炎夏,溽热的天气搞得人时常力竭,对口单位纷纷开始实行新的作息时间,下午三点才上班接客。
我决定去肯德基或是附近商场坐会儿,吹吹空调,可得得说,他得了重感冒,不想去,跟着,他瞧见大华路东侧的栅栏上,跃然而生的葱茏植被,建议去附近的城市公园转转。对于拒绝别人,我和得得都是新手。我听他鼻塞连同嗓子干痒,使得声线空洞无力,忽然想起自己在南县生病时,一个人躲在租出屋里寂寞呻吟的苦楚。这时,正午阳光从车窗外斜打进车厢,光晕在车窗上铺展开斑斓的色彩,我的心情因为同情而变得美丽。
夏日的公园,树冠亭亭如盖,灌木葱茏,想必,坐在肯德基里,隔着窗打望一定很舒服。可当下,我们顶着正午阳光的炙烤,步入园区,沿着树影遮蔽的软胶跑道,漫无目的地游走。不一会儿,我的前胸后背就渗出了汗水,衬衣贴着肌肤,感触到衣服材质在滑腻肌肤上打滑,驻足来来回回地瞧,茫然的听着远处桦树林,知了聒噪的鸣叫。
偌大的园区里,人影寥寥。我们是从东门入园,门口设有游客服务中心,有成片的建筑形成的荫蔽,几个理发的师傅,在为老人们理发,师傅们的动作都猴精猴精的,夹在伶俐刀法中间的是抓挠手背的动作,汗如雨下,碎发都黏在胳膊上。老人们系着白色裙罩,相继打着瞌睡。他们一行人所在的位置,恰好就在服务中心的正门前,时时有中央空调外泄的凉风照顾。我摸着自己的头发,厚长繁密,汗湿的刘海紧贴额头,决定也去体验街头剪头的乐趣。
得得没拦我,我们约定两点半在车位那儿碰头。
到了理发的点,我瞧着公示牌,这是针对孤寡老人的爱心活动,要剪我也没得资格。便往游客中心的大厅去,坐在里面,只需要几根烟,我就同保安们打成一片,简单侃侃园区的日常情况,喝着招待茶,欣赏中心吧台里那些面容娇俏、妆容精致的园区工作人员。不一会儿,舒适凉爽的环境里,我竟坐在椅子,如门口的大爷们一样,昏昏睡去。还乱七八糟地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逃离了烦闷的工作和溽热的南县,去了瓮城,哪里河水清澈,哪里空气宁静清新,免不了俗,我还梦见了小闵,她走在办公楼梯的缓步台,深蓝色的西裤包裹着宽厚丰腴的肥臀,可她的四肢又是那么修长……
我按约定时间到达车前,可得得不知去向,打电话他也不接,这么等了一刻钟,我还是无法联系上得得,午休那奇怪的梦境又闪过一些乱糟糟的画面,我心烦意乱,发动车,硬着头皮一个人去了对口单位接洽事务。
事情倒是出奇的顺利,核心创意已得到对方领导的认可,只是在措辞上需要微调,宣传文案的行文风格也要由轻小说变为纪实风。文中主人公的性格要丰满立体,除高大全、忠孝难两全等典型人设外,最好融入时代特点。
工作完成后,我第一时间向领导汇报。得得失联的事,只字未提。我驾车准备返程,在高速收费站入口,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又拨通得得的电话。随后,我想到给小丹打,让她联系,谁知道得得是不是家里出了事,没心情接电话。几年前,他父亲在工地摔折了腿,他从单位离开,没给谁打招呼,同事们整整找了他两天。犹豫之际,清脆的铃声响了,那种清脆如在灵地的风铃声,是这部手机专属的铃声,我跟着打了一个寒颤,是得得的来电,他让我去西口派出所接他。
我一路犹疑地把车往派出所开,路途,根据从保安那里闲聊打探的情况,进行分析。
城市公园是西口派出所的辖区,在往日里,在入夜后公园的树林里常有暗娼出没。这些妇女被园区附近城中村的恶霸所控制。难不成,这溽热的酷暑,大中午,趁着园区没什么人,得得叫了暗娼。奇怪的是,想到这,脑海里自然而然地出现以下画面:在一片绿油油的草地上,白桦林的树影将地面光暗调和开,斑驳陆离,失足妇女扶着白桦树,得得在她身后连续晃动的镜头火速在我脑海呈现。上班这些年,我已经练就了,将有利益瓜葛人的遭遇往坏了想的习惯,这是南县待久了落下病,红眼病。
我都能想到一会儿到了派出所,民警对我们的鄙夷和蔑视,以及要求家属来领人,小丹暴躁的脾气,或许会在派出所当众抠烂得得的脸。得得那又长又方,戴着眼镜的脸,添上面颊鲜红的抓痕,一脸阴郁地坐在办公桌前的敲键码字的画面活灵活现。
我驾着车,脑海里犹如千军万马奔腾而过,差点闯了红灯,撞上行人。
走进派出所大院,瞧见得得站在台阶上,正同民警抽烟聊天,从他们的站位上,我发现事有蹊跷。走近时,得得给我发了根烟,没正眼瞧我,他正同民警聊得火热。他站在台阶的高处,那长着小眼、短鼻,肤色黝黑的民警聆听得得发言,认真地以至于叼在嘴上的烟都没空吸,烟雾袅袅,烟灰像走钢丝地冒险家在烟头前续了一齐。稚嫩的神情跟着流露,得得叙述时,他只顾得全力点头,得得仿佛老和尚敲木鱼诵读经章,在权威下享受宁静与安详。我侧目打量目击,瞧他肩膀扛着一杠二,想来没经过什么见过什么,趁着得得发言的空,收回目光时嘴角微露鄙夷,没成想,被民警发现了,他瞪我一眼,煞有介事的说,“这人谁?”
“我同事。”
“喂!”那民警还以鄙视的眼神瞪着我,“回去告诉你们领导,得诚哥立功了。随后,就有表扬信寄到。”
我正纳闷,却认真记下民警的警号和样貌特征,一会儿在公示栏核对警员信息查用。
“表扬信?”我一脸疑惑地瞧着民警。
“说来话长。”民警拍了拍得得的肩膀,“你们回南县的路上听得诚哥跟你娓娓道来吧。”
得得害羞地挠了挠后脑勺,习惯性的摆了摆手,往常在单位,他得到了表扬,我总要把拍拍他的肩膀,或是搔搔他的肋下以表祝贺,见我没有那样做,他空白摆手的动作有些滑稽。
“表扬信真不用了,替我谢谢你们领导。”年轻民警伸出双手,紧紧握住得得的,在空中用力摆了摆,“应该的,大哥的分析也很有道理,我们会继续深挖,彻查余罪。”
得得点点头,将鼻梁的镜框往上凑凑,眼角闪过一丝不信任。这是能力太强人的通病,对于他人经手操办的结果,持有怀疑。但瞧着他装出谦逊的样子,我心里暗自高兴,他的内心肯定备受煎熬,这样刚好抵消我因犯了烟瘾,瞧着他们爽快吸,却不好意思张口的难受。
我想好了,一会儿回程路上,得得如若不主动我是不问的。管他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好事?关键他能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
车子在高速路上飞驰,如快艇在平湖里激起千层浪。胎噪声,风噪声,一鼓作气,已将车内广播的乐声遮盖。车内空调风机嗤嗤作响,车窗紧闭,我烟不离嘴,一根接一根,很快车内烟雾缭绕,侧窗发蓝,像被烟油糊住了,果然,事情如我所想一样。上车后,便放下靠椅安睡的得得被呛醒了,“开慢点,超速一时爽——”他按下车窗,烟雾堵住了他的嗓子,后半句被自己的咳嗽打断。
我把烟尸掐进烟灰缸,里面塞得满满的,平日无人清扫,车载烟灰缸的弹簧已卡在槽外,烟灰飘浮散在档杆黑色的囊包上。
“着火了!快停车!”得得把烟灰缸从卡槽里取出来,我瞧前面就是服务器,索性开了下去。
找了片阴凉处,停靠。
我们所在的位置是自助充电桩,尚未启用便废弃了。我走近,用手指捋开充电桩的显示屏,瞧见器材足有九成新,对空置的资源浪费感到遗憾,一边抽烟,一边联想我们给对口单位做的宣发文案,那些宣传手册,大多会在活动结束后变成崭新的废纸,方便大爷大妈们纳凉时,垫在路肩上落座,这还是幸运的,还有很多,会堆放在暗无天日的仓库里落灰。我睨着火红的烟头发呆,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那些苦熬创作时,一根接一根地将烟尸塞满整个烟灰缸,只为在苦思冥想中,捕捉灵感的微光,待到灵光降临,体味到仿佛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我忽然知道人为什么喜欢抽烟了,这件百害无一利的事,对苦苦追求自我的人是种启示。
我耽于空想之际,得得正忙前忙后。他清倒烟灰缸,又拿起抹布开始收拾档杆周围的烟灰。接着,又瞧见挡风玻璃被雨刮的胶皮刮花了,又拿抹布开始捋雨刮器上的胶皮。看着他认真的样子,我忽然后悔把车停在阴凉地。
“摆下抹布吧!”我指着他那脏兮兮的抹布说,瞧见这充电站原本设置的营业区还未开放,两道玻璃门用巨大的胶布弥了一个“X”。
“去前面,加油站有盥洗池。记得,顺便给我带瓶水。要带味的!”
经过一番折腾,得得把干净的抹布放回车门侧下的空档,“不早了,速回吧。”
“刚好,回去放了车正好下班。”
“嗯!”他把靠椅回正,端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嘴巴张开闭合了几下,我想他该要提起今天下午的经历了,耐心等待,手指攥紧方向盘,狠踩油门,伺机他一开口,用强力的推背感先赐以一个下马威。谁知他嘴唇嗫嚅,悄然打了个哈欠,紧闭双目,他枕在侧窗上沉沉睡去。鉴于他方才在加油站的一番忙碌,我再也没有兴趣打扰他。
车子驶入单位大院,下了车,我钥匙丢给他,忽然连告别的心情都没,径直朝职工宿舍走去。
“喂——一起吃个饭?”
我摇了摇头,这会儿只想倒在床铺上睡觉,最好他的表扬信寄来时,也没人会来打扰我。
脑袋刚挨上枕头,驾车奔袭一天的疲惫足以让我的脑袋裂开,很快我就昏沉睡去。再睁开眼时,夜色已深,繁星在幽兰华美的幕布中静默守候,阿川的床铺还空着,人应该还在酒场贪杯,是啊!莫使金樽空对月,作为语文老师的阿川,这点觉悟还是有的。我打开床头柜,点上烟,决定用等待阿川的时间再细细琢磨一番。有时候,人就是这么无聊,很多烂俗的小说,就是因为会设置悬念,才会集结无数粉丝;有时候,一个人想要知道别人初中时的外号,四处奔走打听;有时候,人会因一封尚未寄到的别人的表扬信,而彻夜不眠。
我想人生真的很短暂,但时间真的很漫长,无聊会把生命的养分抽干,填补进来的都是无意义纷争,最害怕对这种纷争乐此不疲。这是每个步入工作的人需要谨慎对待的。
这时,宿舍外的走廊里传来一阵快步,紧接着,“咚”一声,门豁然洞开,阿川的身影出现在门框中,夜里,除过走廊中段靠近厕所的灯亮着,微弱的光打在阿川的侧脸上,细密的痘痕清晰可见,他的右手揣着酒瓶,把酒瓶在门框上撞了撞,提溜着喝了一口,又放下,顿了顿,换到左手烟来抽,呼的,烟雾抽丝剥茧般从黑影上分离。
我打开床头灯,瞧他搞什么鬼。
“兄弟!还没睡啊!”他理直气壮的打开室内大灯,用脚勾合住房门。他走到自己床铺跟前,把平时搭衣服的凳子挪到床前,口袋里掏出的打火机、烟包、槟榔、口香糖和几颗花生统统堆在凳子上,他把啤酒靠住凳子腿蹲在地上,夹着烟,迷离的眼睛在我的身上扫视一番。
我瞪着他,瞧他眼睛发直,空洞无物,索性比平日更凶狠些。
他率先把目光移开。
“几点了?”他拿出来充电器,对准插销查了好一阵,插头就是插不进插孔,他气得把充电器仍在床上,“哎,这点事都做不好!我简直是个废物!”
我“噗嗤”笑出声。阿川在单位总把自己搁的很合适(方言:把自己照顾的很好),干活捡轻的来,工作能力到底咋样谁也说不清,有人说他什么都不会,纯粹一个酒囊饭袋,有人说他什么都懂,却故意把事搞砸。这都是我入职前的风评,如今阿川已经基本不做什么。周内下班,阿川打法时间的方式就是喝酒踢球,早些年来南县,麻将打得太多,钱输不少,四处举债,牌场上也耍奸溜滑,牌友们纷纷把他拉入黑名单,待之如蝗虫毒蟾避之不及。此情此景,同为市区人,我不得不怜悯起他,忽而想到自己哪天想开了,也会和他一样?为了轻松自在,而要把议评的苦果往肚里吞,人怎么能做到,不在乎他人的看法?狮子没功夫考虑绵羊的看法?关键我和川子都不是强如狮子一般的人。我悄默声地走过去,把充电器从床铺里掏出来,插入插板,又从他的怀里取出手机,连上充电线,小心地放在床头桌上。
正当我弄好这一切要转身回到自己床铺时,他忽然拉住我的手腕说,“你说哥是不是看不清自己?你说是不是?”
我忽然有些厌恶他借酒生愁的样子,显得矫情又自私。从提供有偿服务和商品贸易开始,资本主义就诞生了,我忽然想到得得的话,忽然想到人调配万般资源,也如万般资源一样供人调配……企事业单位不都是这样调配的,把人调配到适合他的岗位上,可惜我们单位基本不需要公关部,没有上级接待这种业务,否侧阿川肯定会有用武之地。
一连几天,待在办公室,我无心工作,坐卧不宁,倒不像往常那样,临近周五归心似箭,或者因为关注股票的涨跌而心情大乱。那封表扬信寄到前,我估计都是这样子。
我时长伸长脖子,越过屏幕去打量得得,瞧他认真整理组内人员档案的样子,就像一个受到老师称赞的学生,神情里是藏不住的骄傲和自满,却义无反顾地投入到细致的工作中。
他的案头,键盘靠墙的一侧,设置文件档,里面有许多书籍,从《发条橙》到《彼得林奇投资概述》,我想人和人的差别就是他比你多看一些书,或者,他看得比你用心一些。组内,投资股票的不在少数,只有得得高深莫测,谁也不知道他是赔是赚,心如止水,处之坦然。同理,派出所的表扬信来不来,对得得没有影响,他面如平湖,正儿八经的循规蹈矩对待手头的工作。倒是我,在表扬信遥遥无期的等待中,一天天渐次高兴起来。
过完一次寻常周末,周一到岗时,我发现得得办公桌前的座位空着,还在纳闷,阿川突然推门进来,他的手上夹着烟,“火,有火没?”
我左掏右掏,顺带把蛋蛋的位置调正,给他递上火,“得得人呢?奇怪,他从来不迟到的。”
阿川安稳地坐在西侧靠墙的沙发上,抽开烟,不无调笑地说,“你好歹是他的连马(土话,意为:搭档),他被公安局带走了!”
“公安局?”我“哦”了声,拿出烟点上,假模假式地吸了一口,“我知道,一定是西口派出所。”
“你确定?”
我肯定的点了点头。
“狗屁!是刑侦稽查二处。”
“二处?”我被烟雾呛到了,作为一名人送外号“熏肉大饼”的老烟枪,这难以置信。“专门侦办特大案件的刑侦二处?”
“得得被刑侦二处带走,他犯了什么事?”阿川从沙发起身,走到得得桌前,查看文档里摆放的书籍,“你那天和他去市区接洽,期间发生了什么?”
我瞧他把一本书取出来,侧面的书目写着《黑桃A》,“他消失了一阵,后来西口派出所打来电话,让我去接他。”
“哦,肯定是他被牵扯到一起特大案件中,辖区派出所初步排查,让他配合的调查,排除嫌疑。”阿川再非议别人时,一板一眼的认真劲让人觉然好笑,不知道他从哪儿探听来这消息。
“人不可貌相,平常看得得斯文木讷,搞不好就是个变态杀人狂。”阿川“啧啧”惊呼,“他就跟你面对面,害怕不?”
我压低身,用屏幕把自己的脸遮蔽起来,哈哈笑,不做声,眼泪都要流下来,平日里,得得待他不薄,手头上难处理的工作他恳请得得帮忙,得得也不推辞,热心帮助,可眼下,他竟这么想得得,看来能力出众,热心帮助,也不是什么好事。
“你确定?”
“我肯定,”阿川把那本黑桃A翻开,随便朗诵一段,“我要杀的人,比黄页通信录的还多,当然。要从那些迫害我、轻视我、污蔑我、诽谤我、构陷我的人开始,那些让我寂寞,让我悲伤,让我心碎,让我迷茫的人你们稍微等等,在奔赴死亡的路上,也是有轻重缓急之分的,那些不知情的,死在后面的,你可能要觉得他们幸运些,其实,我只是让他们在互相倾轧的人间炼狱多活几天。”
他合上书,破口大骂,“这都什么狗屁?他一天脑子满脑子想什么呢?我听说他爸工地的工头消失了,你说是不是工头经常欺压得得他爸,克扣工资,欠薪不还之类,得得杀了工头?”
我仍憋着笑,工头出去躲债不是常有的事,之前还听新闻说,一个工头躲债跑进了野生动物园,失足掉进虎山,命丧虎口。
“好了,好了,受不了你,再这么下去得得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话到嘴边,被我压了下去。我本想告诉阿川实情,忽而转念一想,何不将计就计任他散布谣言。
我抽出一根烟,摆动手指,“火!”深吸一口,站起来,颇有意味地瞧着他,“那天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也搞不清,总之我是到派出所接的他。”
“我就说,他肯定犯了什么事,派出所传唤去只是了解情况,现在证据砸实了!”他把烟压灭,拿出手机打电话,“我联系下在市局任职的亲戚,一打听就知道了。刚电话一直打不通,可能在开会。”
他打着电话,翻动眼皮,又抽出一根烟,叼在嘴上。
“电话打不通,八成因为得得的事正在忙。你说说,有为青年得得,年年先进工作者,怎么就作奸犯科,这是天大的新闻。我就说南县这地方,风水不好,外地女婿都水土不服,身心不健康。”
我既没肯定他的说辞,也没否定。就是皮笑肉不笑地注视他,暗示他,给他信心。
之后的两天,关于得得被公安局带走调查的消息漫天飞舞,许多人跟我打探,我只秉持一条,就是否认阿川谈及内容是经由我这儿获取。这事,还引来了上级调查组,来核实得得去往公安局的真实情况。调查组前脚刚到单位,单位办公室就得得被公安局请去协查案件的通知恰巧贴在了公示栏里。之前由于案件侦办,单位领导觉得还是不报的好,如今流言四起,惊动了调查组,只好进行信息公开。
这流言蜚语,将阿川“大嘴巴”“说谎成性”的人设算是坐实了。可他似乎并不在乎。依然我行我素,对得得被公安局请去帮忙这事妄加点评。他说这是给人动刀子,请兽医。又过了几天,他把自己推翻了。
那天,他来办公室找我聊天,对得得一介书生,何德何能被请去侦办大案仍然心存疑虑。
“谁说书生百无一用?”我把那本《黑桃A》拿出来,“人和人的差别,也许就是他比你多读了几本书,或者比你理解的深一些。”
“什么深一下浅一下的。我可没有你那么肤浅。”他说完就往外走,顺带拿过书就走。
“喂,我的手机!”我赶紧追过去,刚才随手翻看,将手机夹在书中。
次日,我和阿川、阿翔、阿斌在单位食堂碰头。大家扒拉干净各自餐盘里的饭,开始认真的听阿川讲故事,他拿出那表扬信,在大家眼前晃晃,谁都没抓到,就又被他放回裤兜里。像极了给你打饭的师傅,那满满一勺的排骨在你餐盘前转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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