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梓郁《下雪了,天气冷》

下雪了,天气冷

我有一个二十四小时开机的习惯,是从小随我妈养成的。

我妈是长女,几乎所有家中的突发事件总是要第一时间联系她,所以她全天开机,也命我同样做,以作备用。后来我离家求学,也时刻保持这个习惯,生怕千里之外的家中出什么事,而我没有及时了解情况。

所以,我总是很怕特殊时段的电话,比如深夜,比如清晨。此刻是早上七点半,我看着屏幕上显示的“妈妈来电”,心里敲地震天,几近颤抖地按下接听,听到了妈妈小声的啜泣,我的喉咙里像吞了坨铅块一样梗作一团,脑子在几秒钟内闪过无数种糟糕的情况。良久,妈妈轻轻地说:“我刚刚梦见你姥爷了,我想你姥爷了。”我舒了口气,松弛下来,喉咙却又开始发酸。

我也在想他,每时每刻。

我从小在姥爷家长大,在他呵护备至的溺爱中成长,直到后来我独自生活,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对我的影响是那么巨大,大到我对于人最基本的两种感知——孤独和温暖,都是由他而来。

我的姥姥和姥爷性格截然不同,姥姥活泼直率,喜欢自由,姥爷却敏感内向,不愿出门,有心事和压力时习惯憋在心里,不声不响地点燃一根纸烟。儿时我放学回家,总是看到日暮黄昏,家中昏昏暗暗没开灯,姥姥出门还没回来,姥爷坐在沙发一边,看向窗外抽着烟。逆光让他成为一个轮廓分明的剪影,手中的烟头像一颗在漆黑宇宙中孑然运转的星球,随着他的呼吸一明一暗,一明一暗。我总梦到这个场景,梦到窗外微弱光亮映衬下氤氲盘旋的烟雾和黑色的轮廓。那是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孤独,但并未理解它的含义,只觉得是一种莫名的悲伤,后来才明白,那不是什么悲伤,孤独才是生活常态。

时至今日,每到天色阴暗家里没开灯,那种巨大的孤独感总是像浪潮一样席卷而来,仿佛在混沌的世界中,我变成了一个被点燃的烟头,一明一暗地呼吸着,发出微弱的光。再亲密的人灵魂之间也无法完全重合,那些覆盖不到的边角便是孤独,需要和自己安静相处,姥爷是一个和自己相处得很好的人,只是我很想知道那些多年如一日的傍晚,在我放学归来之前的那段时间,他在想什么。他那些不被理解的想法,和覆盖不到的灵魂边角是什么,或许现在已经长大的我能够懂他,或许我能给他带来更多的欢乐。

我儿时胆小,不敢一个人睡,每天的睡前牛奶总是刻意磨蹭着小口小口喝,目的是为了挨过两集的《铁齿铜牙纪晓岚》等着和姥爷一起睡,但并不是总能精准地卡住时间,多数情况都是被“以小孩子不能晚睡”的理由被赶上床。所以当时我最幸福的事,就是在睡前姥爷正好有公事要做。通常他安顿我睡下就打开一盏暖黄色的小台灯,背对我伏案坐下,笔尖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让我觉得莫名心安,像心上盖了一床柔软温暖的棉被,踏实睡去。多年后,我从担惊受怕的小孩子长成了寻找安全感的成年人,却一直都渴望再见到那束温暖的光,与阔别已久的安全感再度重逢。

我曾无意间看到过一个男孩拍的照片,是他自己工作的小桌子,摆满了各种粗犷的工具和材料,但独独有一盏小灯明明亮亮,给杂乱桌子上的物品镶了一圈柔光。这张照片让我产生了一种无法言说的亲切,并厚脸皮地以自己过生日为由将那盏小灯讨了过来,但现在却被搁置在杂物深处,世事莫测,那盏终究不是属于我的温暖。

姥爷刚走的时候,我总在担心,在巨大的悲痛中,我们常常难忘,可时间流逝伤痛结疤,在平淡生活的推进中,我怕他成为一位普通的被人渐渐淡忘的老人。但只有这一点是我多虑了,我流淌着他的血脉,他存在于我的基本感知中,又哪里会遗忘?

我的记忆中,还是始终愿意回忆他健朗时的样子。姥爷性格沉默寡言,却爱好极多,最爱侍弄花草。小时候,每到天气好的日子,我常蹲在他旁边帮着他给花草浇水施肥。老人常说,花草养得好坏和个人生辰五行有关,不知真假,但的确火命的我连仙人球都养不活,姥爷是木命,他手中的花木也都茁壮旺盛,从小小一棵花苗变成满阳台的盆栽,前来分花的人络绎不绝。我小气吝啬,从不给这些客人好脸色,姥爷总是止住我的无理,对客人热情相迎,对他所养之花给予肯定的人,他都视为知己。而他留给我的,是一盆巴掌大的麒麟掌和院子里一柱矮矮的丁香。多年过去,麒麟掌的盆换了又换,现在高度已长过小腿,偶尔将它挪地方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搬不动它了。而那株丁香在外风吹雨淋,几乎无人照料,却也一直郁郁地生长着,越来越高,花香四溢。

姥爷还喜欢唱歌。每天我写完作业,姥爷帮我削好铅笔装进书包后,就到了最惬意的放松时间。姥爷写得一手好字,没事总爱抄抄歌本,边抄边唱,我爱听《草原之夜》,他爱唱《松花江上》。他的声音高亢洪亮,唱这首歌激昂又深情,我常被他感染着小声附和。

我的家乡是西北的小城,但已很多个冬天未下过大雪,有也只是薄薄得积下一层。从前气候没有这么暖,冬天晨起,窗外已是一片银装素裹。每到这时,他都会对着窗外放声唱一句:“下雪了,天气冷,天气冷个天气冷……”我问他怎么了,他摆摆手说:“男愁唱,女愁哭,心里麻烦得很。”我便不再追问。后来我发现,无论是烦心还是高兴,只要下雪,他都会唱这句,只是你听得出这场雪是他心中的灾雪还是瑞雪。

也许是巧合,在他离去的半年后,我被录取到哈尔滨上学,每次去学校总要坐公交穿过松花江,车在大桥上飞驰,我的耳边总能响起他坐在桌边半闭眼睛,深情地唱着:“哪年哪月,才能回到我可爱的故乡……”也是在哈尔滨上学的第一年,我见到了近几年中最大的雪,晚上回宿舍的路上,大雪洋洋洒洒飘下来,不一会儿已积下一层,在昏黄的路灯下亮晶晶地闪着光,我一路踩着雪咯吱作响,无比思念,心乱如麻。在雪地里,我反复哼着:“下雪了,天气冷,天气冷个天气冷……”突然理解了他说的“男愁唱”,此后,每当心中烦闷都想唱几句发泄一下,虽然按照他说的,我应该哭会儿才对,但我就是想唱,我要把他的习惯变成我的习惯,一直陪着我。

我上高三后,他的身体开始每况愈下。一次因为妈妈上夜班,晚自习下课我回到姥爷家,开门看见他坐在床边吸着氧气朝我微笑,他说:“虽然我躺在床上,但你回家有一个病爷爷等着你,还挺温馨的对吧?”我点头笑着,心里却一直发紧,去端药给他喝。因为病毒感染,他的口腔黏膜被破坏,喝药吃东西时总是满嘴鲜血难以下咽,但他还是忍着喝完。我明白,病痛的折磨有时让人生不如死,但他说:“我想活着,因为舍不下这个家。”他这么说着,也确实这么做着,即使在最后一刻也未曾放弃,但除了一次。

姥爷家离学校近,所以高三每逢考试,中午我总会去姥爷家吃饭,为了能午休一会儿。模考那天中午,姥姥正好有事要出门,留下一包速冻饺子。我进门时,看到姥爷已做好煎饺放在桌上,只做了我一人份。我和他边聊边吃,没感觉出什么,只觉得饺子有点硬,吃了几口就去睡了。躺下不久,听见姥姥回来了,她尝了一口我剩下的饺子问:“饺子怎么没熟?”姥爷懊恼地惊呼一声:“诶!我忘记煮了,直接煎了。”“那我给她找点药,等会儿睡醒让她吃了,下午还考试呢,别拉肚子了。”客厅传来姥姥边说话边翻抽屉的声音。良久,姥爷长叹一口气后说:“老糊涂了,是该死了。”我没啃声,一直装睡,眼泪流个不停。到点后,姥爷叫我起床,满脸愧疚地让我吃药。我笑着说没事,责任在我自己,我都这么大了还尝不出来生熟。庆幸得是,那天考试我没有不适,进行得还算顺利,考试结束还特意给姥爷打了个电话,让他别担心,他依旧愧疚的语气让我听起来心痛不已。这是自他生病以来,面对生死这个话题,他唯一一次说丧气话。

和他告别的前一天晚上,我照例要去补课,走到了老师楼下突然觉得不安,就给妈妈打

了个电话,电话传来的哭声让我大脑一片空白,转头跳上一辆出租车冲到医院。他躺在床上,吸着氧气却还是呼吸困难,大口喘着气。看到我来,他显得很气愤,烦躁地摆手不让我靠近,喘着气说:“你来干嘛!”我明白姥爷的意思,他觉得自己没什么大问题,叫我过来是兴师动众,显得他真的快不行了一样,他自己都没放弃,周围的人在哭哭啼啼什么。他吃力地问着医生:“大夫,我能熬过今晚吗?”他始终坚信,只要熬过今晚,他就会好起来。就这样一直撑到天明,他甚至用尽全身的力气坐起来强迫自己喝了一点牛奶,因为觉得自己需要能量。但奇迹没有发生,有时我们拼尽全力,想要扼住命运的咽喉,人事能改,但敌不过自然规律和新陈代谢。最后一刻,妈妈俯下身,在姥爷耳边轻轻说了一句:“爸,我们回家。”姥爷侧身躺着,紧闭的眼睛掉下一滴眼泪,聚集在鼻梁处,汇成一个小小的湖泊,那是我第一次见他哭。

葬礼的三天,我请了假,我的同学都在冲刺苦读,而我却像到了另一个时区,周围一切在变慢,我处于一个怪圈里不知所以得忙碌着。以前不懂灵棚里的谈笑风生,如今也明白了葬礼的意义在于让活着的人忙碌,忙着招待故人,忙到昼夜无眠。人多嘈杂,热热闹闹,有陪伴,没有午夜梦回,是一种莫大的缓冲。可是我还是无法面对那张遗像,他的音容笑貌那么清晰,而在这世间却只剩一张黑白照片。我甚至不明白生命为何要存在,几乎每一个生命年轻时都骄傲自我,中年被磨光棱角,老年被病痛剥夺尊严,既然死亡让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那我们为什么活着。

葬礼的几天,突然下了一场雪,城市的雪融得快,山上积下了一些。下葬的时候,我颓然跪在雪地里,看着男人们混着雪和土将棺椁掩埋,没有力气歇斯底里,也无法集中注意力,恍惚中我能看见他站在窗边的背影,他笔直地站着,嘹亮地唱着:“下雪了,天气冷,天气冷个天气冷。”然后,他转过头冲着我慈祥地笑着,他说:“下雪了,出门多穿点。”

朔风野大,纸灰飞扬。

后来一个中午,午休时我梦见了姥爷,他和我并排走着,心情不错,边走边哼着歌,他像健康时一样,步子很大,步速很快,我追上去牵住他的手,他回过头对我说“起来吧”。我从梦中惊醒,摸到闹钟,发现正好是平时姥爷叫我起床的时间,泪如雨下。也许至亲从未离开过我们,只是用了另一个方式陪伴守护。我之所以年纪轻轻却开始怀疑生命的意义,是因为我还活着,我所质疑的,是我的姥爷出于对家人的不舍,而咬紧牙关用尽全力所想要拥有的东西。有时了解终极的意义并没有那么重要,只是在这世上你还有所眷恋,那就好好珍惜,因为所有的相聚,都有时限。而我就像他在梦里说的,要起来了,要从伤痛中恢复过来,重新踏上漫漫征途,像他一样坚持到最后,毕竟路还那么长。

“喂?”见我许久不说话,妈妈在那边叫了我几声,我回过神来,对她轻声说:“姥爷那么舍不得我们,是不会轻易弃我们而去的,他只是换了另一种方式在静静守护,即使他没有陪伴在我们身边,也不用难过,我们终究有一天也会去那个世界,而死亡不过是和曾经的亲人再会罢了。无论在哪,我们都有亲人。”我回头望向窗外,大雪纷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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