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选刊】我有无名的废墟

我有无名的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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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医院的日子

阮洁

他像一条被搁浅的鱼

摊在铺着淡蓝色条纹布的床上

暗红色的血液，水份

在试图远离

 

白与蓝交织的小小空间內

几个原本陌生的人

被胃溃疡，肺心病，哮喘。汇聚在一起

他们都习惯性地沉默

只有目光

发生过浅浅的交集

 

室内各种混浊的气息愈发令他不安

偶尔在进入浅睡眠的时候

嘴巴会无意识地张大

像是在呼救

 

阳光在窗外尽可能地削弱阴影的面积

人间太大，她也有无力关照的人

 

三只麻雀

阮洁

起初只有不易察觉的一只

它的灰与一小块石头的灰紧贴

接着从草丛中飞过来一只

紧接着又飞过来一只

三只灰色的小脑袋凑在一起

多像三个灰扑扑的人啊

它们像是挤在一起取暖

又像是在分享一个小秘密

我忽然也想变成一只麻雀飞过去

加入它们。当我这样的念头刚闪现的时候

它们一起回头看了我一眼

又一起展翅飞远

幸福

阮洁

打牌的四位老人是幸福的

三男一女，各带一个小凳

那个老大爷是幸福的

守着几根鱼杆

假寐，等鱼自动上钩

这一家三口是幸福的

爸爸在左，妈妈在右

小宝贝在中间咿呀咿呀

奔跑的泰迪犬是幸福的

前前后后追逐自己的影子

那几只鸟是幸福的

它们在三角梅上飞来又飞去

这一株野菜是幸福的

它无声无息地绿着

 

冬日，午后

所有的事物都遵从本心

接受阳光馈赠的幸福

和儿子一起喝酒

王家新

  

一个年过五十的人还有什么雄心壮志

他的梦想不过是和久别的

已长大的儿子坐在一起喝上一杯

两只杯子碰在一起

这就是他们拥抱的方式

也是他们和解的方式

然后，什么也不说

当儿子起身去要另一杯

父亲，则呆呆地看着杯沿的泡沫

流下杯底。

 

这一年    

海湄

 

这一年，我在菜园里翻出块蓝

我用力把它甩出去

它回到了天上

 

这一年，我在破庙前的小路上走了走

死去的狐狸精已经换骨

比十分熟悉的人

可爱百倍

 

这一年，我把手藏在袖子里

使劲握着自己的山河

却从未想过

江山

 

这一年，我数了又数，数了又数

除了三百六十五个日夜

再也没有剩下

别的

真的有另外一个世界
刘建国

真的有另外一个世界，
一样的阳光凛冽，
我看见你的笑容好像很无邪。
是邂逅，不是迎接。
 
真的有另外一个世界，
我们站在破旧的街，
在阳光里聊了很久。
我向你打听早到的熟人，
你一一作答。
是重逢，不是久别。
 
真的有另外一个世界，
终于我们泪流满面，
模糊了这条破旧的街。
你问我人间的风景和亲人的下落，
我竟无语凝噎。
不是悲伤，是因阳光强烈。
 

致太阳

多多

  

给我们家庭，给我们格言

你让所有的孩子骑上父亲肩膀

给我们光明，给我们羞愧

你让狗跟在诗人后面流浪

给我们时间，让我们劳动

你在黑夜中长睡，枕着我们的希望

给我们洗礼，让我们信仰

我们在你的祝福下，出生然后死亡

查看和平的梦境、笑脸

你是上帝的大臣

没收人间的贪婪、嫉妒

你是灵魂的君王

热爱名誉，你鼓励我们勇敢

抚摸每个人的头，你尊重平凡

你创造，从东方升起

你不自由，像一枚四海通用的钱！

    

种一块地

李金福

落叶轻枯枝响，山寒水冷飞鸟低鸣

既然过不了欢歌笑语的日子

那就种一块地吧，扒开泥土

把一粒粒的梦埋下

 

种下月季花、郁金香

它们性喜春天的阳光

我然后怀着童年的天真和春天的浪漫

种下在风中跳跃的小喇叭

透亮的小露珠

 

种下那多年来的痛苦和心情

种下穷途末路的人生

种下碌碌无为的命运

感性的大地会长出多愁善感的花朵

把风雨雷电收入怀中

 

梦想长草，前途发酵

把人生交给一场大雪

冬天越来越近，内心的乡村像做了一场梦

梦醒时，锄头与双手在一起

 

种一块地吧，把内心所有的苍凉，悲伤

统统的埋下。把它们放在泥土边

让它们亲近大自然，亲近野草的芳香

昆虫的鸣叫

 

风火青云，天地漫漫

人生长短，草木一秋。

在谦卑与坦荡间

如果你心怀一点绿意与远方

那就在乡村这寒风凛冽的日子里

种一块地吧

在一九九七年
年微漾
 
斧声劈掉了山谷的清晨
从松树枝头震落的霜凌
有几块掉进了伐木工的衣领里
 
秋天，正在安详地逝去
有人单脚支地，抬头看云
在自行车上完成简短问路
 
一个节日，告别县城回到乡下
宫观里信奉三一教
它们被修出歇山顶，和精巧的龙柱
 
眼见炊烟升起，衰草枯黄
厨房中孤独的勺筷
碗碟里寂寞的冬笋
 
孩子进山去喊外祖父
早餐冷却，但山上只传来
墓碑的回声
 
那时何其快乐，一家人围着圆桌
吃年夜饭，就像一捆木头
手拉着手跳进篝火
 

红月亮

西木

 

今夜，地为铺，天为覆

我将睡在这冰冷的星空里

像一颗陨落的星子

 

众星不会哭

河流不会哭

我也不会哭

 

也许，没有谁，为我哭

 

谢灵运    

西渡

我独自渡过了江水

我的影子没有过江

 

我成为一个没有影子的人

独自面对江上的风和海上的风

 

我把影子留在山里

我把怀念留给斗城

 

我把四面的窗全部打开

我让八面的风把我的心吹乱

 

这是在江心，四面空阔

我的心也空阔

 

空，我就看见池塘生春草

阔，我就听见园柳变鸣禽

 

影子已经毫无用处了

身体也毫无用处了

 

我立下遗嘱，要热爱山水

造就辽阔的心灵

 

将要赴死的是一具毫无用处的皮囊

将要不朽的是命运赐予的两三诗行

骑猪
老德

这个秋天，收完稻谷
之后，我想骑上一头猪
周游列国。它不会跑得太快
也不会把我从背上
摔下来。关键一点
我骑上它，风餐露宿
一点也不像个战士，更像个
小丑。所以我碰到的人
不会对我充满敌意，而会
开心一笑。我知道
猪很慢，我也很慢，这种
慢不惊心，可以让我
更好地看清沿途的风景
他们抵达了，我还在路上
这么些年来，总是行色匆匆
是猪的鼾声，唤醒了
我的惰性，你看
我骑着猪摇摇晃晃地进入了
城市，在广场上
一些猴子，正在夹道欢呼

守望的天空

周剑梅

 

瓦片被雨水打落

又被春风抚慰

燕子衔出的王朝换了姓

天井目睹星转斗移

春花秋月落入深井

陷进去的还有某年某月某日

日子越看越模糊

瓦片上落满失望

屋子抽出新枝

所有的旧时光一步一咳嗽

老猫还抱着屋角做新梦

天空只是落下点点泪

悬挂一片片云

 

冬日

阿依河 

院子里杂草铺开，在风中集体呼喊着号子

扶住摇摇欲坠的土墙

紧锁唇齿的石磨，像被远方卸下的一副车轮

在村庄饥肠辘辘的絮语里

抱紧最后的方言

抱紧倾斜的一米阳光，一小片弧形的温暖

像极了我安坐在檐角的老父亲

双手隐藏在袖套里，迷糊

头顶陈旧的棉布帽子，因为系带脱落

半边帽檐沿着密布的皱纹耷拉下来

掩盖住生活的急流险滩

掩盖住时光里的春风得意

在那些呼喊的号子里，安静如石磨

我是你的病

欧纯定

我爱你就像我爱生病

你爱我为我捧出心

哪怕排队还挂你的门诊

一身白大褂一对仁爱专注的

大眼睛，读处方如读早年情书

那么饱含情意那么仔细认真

对我体温血样脉搏杂音了如指掌

化验我，检测我，走进身体走进内心

剪我枯藤怪枝，穿针引线缝合

痛有多长，爱有多深

把我的病当成你的病医

所以，以心解读：我是你的病

你是我的药

把你一粒一粒地含化

一点一滴溶入身体内部

从生到死不离不弃

向你致敬，感恩

广场

白萩

 

所有的群众一哄而散了

回到床上

去拥护有体香的女人

 

而铜像犹在坚持他的主义

对着无人的广场

振臂高呼

 

只有风

顽皮地踢着叶子嘻嘻哈哈

在擦拭那些足迹

              

夜入山寺

吉林查干

 

月光缓慢而肃穆，把山寺压低一寸

莲花向上一尺，蘸着月光开了

天地间，是拥挤的白

流水有九折，至少有一折是

“逝者如斯夫。”

寺庙的钟声不是子曰的

是满月最圆的一刹那的，回响

那悠远的颤音，直到入定的老松前

戛然而止，那老松举着天空

庙，不可言的空

 

旧物

梦璇

苹果旧了，会生暗伤

刀子旧了，会分不出罪恶和善良

窗台上，一个隔代久远的杯子，始终沉默着

梦，离它太远了

它，追逐了一生的洁白、高亮

最终被那些旧时光，连同旧时光中暗淡的光泽所覆盖

于是，一边觉醒，一边掏出悲伤

故乡

赵太珩

 

她一米六零的平方

是我在这个世界的第一所房子

一双乳房，我曾经丰实的粮仓

在被我掏空后，就闲置在那里

成为一件可有可无的摆设

她脸上的沟壑，像耗尽营养的

土地，守着风干的往事

她枯枝一样的手

已抓不住新鲜的时光

一头白发点燃乡愁

 

水土一天天流失

故乡日渐缩小

当她终于缩成一个小盒

不知道，我将怎样

把她捧在手里……

镜中

荒野长河

 

那将是你的替身吗

深渊似的眼窝，脸颊上落满白雪

曾猛烈燃烧的黑发，现在塌陷了

历经梦的镇压而苦难

丝毫没有减损的迹象

 

出门时，冬风依然萧萧

悬铃木摇曳，垂落的叶子

在替一些流亡者受难

仍要谨慎，饭店里从米粒、一张张嘴

泄出的不安话语，影子也从未劝阻

一个走得太快的人

 

它只是跟着，观赏你――

不像头顶的那一轮古月，尽管尾随

总令人想起分隔两地的情人

和袅袅杨柳下母亲的模样

 

终归，另一个世界是沉寂的

它们模仿，却没有自己的生命

――这可怜的消费者清磨我们还是

一些别的乌有之物

 

剥葱

唐月

 

天空下还有天空，不止九重。

大地下还有大地，不止十八层。

新春里还包裹着他们称之为糖的

一个个苦涩的旧春。

 

借我观音千手或如来掌

让我剥洋葱一样，一层层剥开这春天

把藏在葱心儿里的泪腺一一剥干净。

 

原谅我，包装精美的生活

我必须停止为你点赞。停止

以白鸽的羽毛为空袭的夜色点赞。

 

我要腾出我的双手来

剥完洋葱剥大葱，剥完大葱剥小葱

把春心儿、天心儿和地心儿

一一剥出，以示诸神。

 

日记小诗赠之

子聪

 

我的深夜里满带孤独

最长的诗句里暗藏着忧伤

 

故乡有我的一匹野马

红黑色相间的毛色

庭院后有一片草原

常常驰聘忘记回家的地方

 

窗台旁书桌上的笔墨纸砚

只能自己在冬季里用寒冰研墨

我的书童和侍女呢

精致的扇子泼墨着山水

谁把它丢到竹林深处

破烂发黄

废墟之上

白月

 

我爱这旧址比新居更甚

我爱乱草的折腰比白云的高挑更甚

 

我爱玻璃碎片比海平面更甚

我爱这深深嵌进脚印的淤泥比花岗岩更甚

 

我爱上了欲说还休的窗户

蜘蛛终于有恃无恐

 

我爱朽木回归尘埃的义无反顾。看见蚂蚁

我不再心慌。

劳动者在哪里都是劳动者

 

我的观察还可以再低下去

我爱这些瓦砾下的虫子

心是放大镜，我看见它们大过了我

但天还是由我顶着

 

我爱我赤裸的双足，踏在红砖上

火焰抚摸着脚心。我爱这冰冷的红

 

我爱这彻底的冷漠和放弃

再也没有重建的可能

国有圆明园，我有无名的废墟

账单

朱立坤

 

出生之前

我决定带着故乡

到远方流浪

诞辰以后

我叛变了前生的自己

我背负着我的祖国

在母亲

生我的床上

流亡

为了维护野兽们

大口吃肉的权力

我先是卖身给了笼子

后来又将自己的嘴巴

（吃饭的嘴巴）

转租给了口罩

我今年伍拾有叁

与酒精交恶已经八十春秋

和诗歌结缘更超一百冬夏

一场与糖尿病

轰轰烈烈

惊天动地的

婚外恋情

演出到

中场休息

目下只剩下

一样瘦瘦的身躯

和上帝恩准

足可埋藏此躯的

一整张大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