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春被爸爸训:赶明儿甭唱《坐宫》啦,您练开会、学习的坐功吧

作者:凌恩岳

 我从上小学时就爱上了京剧,听过看过,听,是指听唱片,听收音机。听,可以天天听,而看,是亲临剧场,只能在寒暑假期间才有时间去剧场。及至步入社会,每有好戏都要到剧场去看。

 天长日久,举凡四大须生、四大名旦的戏都看过,而且不止一场。如谭富英的《战太平》、梅兰芳的《霸王别姬》都看过两三场,尤其爱看武生戏。说句文言,余生也晚,没赶上看武生代宗师杨小楼,却赶上看了尚和玉的《四平山》、《铁笼山》。与孙毓堃同期活跃在舞台上的武生以及后起的武生,几乎都看过。其中以看李少春戏为最多,因他演出场次多,戏路宽,扮相好,嗓子好,功夫好,肯卖力气。

 李少春未进中国京剧院以前,自己挑班时的演出,一般是双出,前文后武。如前半场是《击鼓骂曹》,后半场是《两将军》。前《盗宗卷》后《挑滑车》,前《卖马》后《闹天宫》,演《断臂说书》前饰陆文龙,后饰王佐。

李少春、李宝奎之《十八罗汉斗悟空》

 李少春老生戏得到余叔岩亲传,武生戏受到杨派武生名教师丁永利之亲授,因此唱老生戏有余派韵味儿,唱武生戏长靠、短打无一不精,猴戏、红净戏为观众所赞许。一句话,就是好,看少春的戏过瘾。提起过瘾二字,在此加一段小插曲。

 1956年初冬,裘盛戎留下两张戏票,是北京京剧二团在中和戏院演出。这场戏阵容整齐,戏码硬,剧目计有李多奎、慈少泉《钓金龟》,杨荣环、陈永玲《断桥》,裘盛戎、慈少泉、何盛清、徐和才《牧虎关》,谭富英、陈永玲、慈少泉、张洪祥《战太平》,戏演得都非常精彩。

 过几天遇上裘盛戎,我说:“中和这场戏真棒,真过瘾。”裘反问我:“怎么叫过瘾?”我答不上来,他说:“我曾经问过一位朋友,看戏怎么才叫过瘾?回答是:‘演员演出的水平达到观众预期的效果,就叫做过瘾。’”如此说来少春的演出是高水平的。今天想来,不妨说说五六十年前的两段往事。

李少春与李万春

 先说第一段儿。20世纪30年代末、40年代初,我在天津一家很有名气的呢绒批发庄管货账。这家呢绒庄货源充足,整箱整件地存在盐业银行和金城银行仓库,一部分货存在企业预备销售,但还有货放不下,于是向河东某公馆借用一幢小楼储存货物。

 我是管货账的,要经常去核对账目,从而认识了公馆的管事先生张治山,人称张二爷,北京南苑人。老先生为人谦恭和气,当时已年近花甲。我年方弱冠,每当我叫他张二爷,他马上还我一个“凌先生”,对我这小字辈说话,从来不用“你”,而是用“您”字。

 老先生懂戏也爱聊戏,我们就成了忘年交,常在他办公室聊天。一年夏天门房通报:“李老板来了!”张二爷迎进一位六十来岁的老者,身量不高挺粗壮,赤红脸儿,留着“马子盖”(发型),穿雪罗大褂、海式方口皮便鞋,手拿折扇。说话爽朗声音洪亮,看上去穿着挺阔气,但既不像富商巨贾,又不像政坛人物。张二爷介绍说:“这位是李老板。”寒暄后我回避。

 俟李老板走后,张二爷没等我发问就口若悬河地说:“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小达子李桂春,河北霸县人,小时和李吉瑞一块儿在小吉利班学戏,梆子二黄两门抱。您别瞧身量不高,可武功棒,嗓子冲,精明能干,梆子《蝴蝶杯》、二黄《逍遥津》《独木关》好极啦,唱《打金砖》金少山饰马武,红遍上海。以后拴彩头班,排出《狸猫换太子》《宏碧缘》等连台本戏,都连唱几个月,在上海十几年发大财啦。钱挣足啦,来天津安家,在东天仙天宝戏院对过那条街上新盖了一所大宅子,离这儿挺近常来串门。”

 张二爷喝了几口茶水继续说:“这位李老板非常好,待母至孝,老太太认为唱戏又苦又累,主张晚辈不再吃这碗饭。李老板遵母命供大儿子念书,老母谢世后才让二儿子少春、三儿子幼春学戏。少春学文武老生,幼春学花脸。少春小伙儿挺漂亮,随他爹有条好嗓子,功夫也好,在上海时边学边演,已初露头角,现在仍然苦练。哎呀!学戏可真苦,我看着都心疼。达子爷说:‘您看练功苦哇,不苦能甜吗?您没看见挨打哪,如果您看见更受不了。教书打戏嘛,不打记得住吗?不打能出功夫吗?’”

李少春之《打棍出箱》

 以后,我和李桂春先生常在张二爷办公室晤面、聊天。老先生很健谈,每提到少春都带有高兴心情,毫不惮烦地聊起来。他说:“唱戏的有很多角儿都是苦孩子出身,包括我。少春是吃糖豆长大的,吃好的,穿好的,出门坐小车。我疼孩子,但管得很不严不行。现在有点儿名气啦,艺无止境,跟高的攀比差好多哪!现在是上午练功,下午练声,每天早上压腿、拿顶、下腰等课程一点儿不能松懈。拿顶不到时间下来了从头起再耗,腿踢得不够份儿,叫他重新踢200遍不敢少踢一个,让他拧30个旋子,不够数重新来都得乖乖的。朱先生看功,陈先生教唱都挺认真。少春挺聪明不自找没趣,练功挺认真,现在是边学习,边演出。”

 有一天,李老板和张二爷说起为难的事。张说:“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李说:“我这本难念的经可太厚啦!我是家大、业大、急大,好几位教师,那么多人,您给混合面吃能起劲儿吗?今天托张二爷买米,明天求李四爷买面,后天去王五爷家跪门求援,有钱买不着东西您说难不难?丁(永利)爷好伺候也不好伺候,平常日子上几个菜都好办,可丁爷爱吃炸酱面,面码黄瓜、小萝卜、青蒜、香椿,一样不能少。蔬菜季节好办,一到冬天,丁爷一点吃炸酱面,我心里就犯嘀咕,怕面码买不全,只要说吃炸酱面,老早我就打发人快去菜市买面码。还真有一次没买到香椿,这得跟丁爷说清楚,丁爷说:‘那就改饭吧。’就因为没香椿而改饭,我就担心丁爷不高兴。要说丁爷教戏,没的说,特别严肃认真,差一点儿都不行。有一天我问少春,先生对你教得怎么样?他小声哼哼唧唧地说,整天沉着脸子,真训人,差一点儿都不行,太严啦!真有点儿吃不消。我说,严师出高徒,不严怎么能成材,要尊敬先生,不准有丝毫的怠慢。

 在少春拜丁先生时我们有个君子协定,即凡是丁先生教的戏是少春学过的要下挂,丁先生教戏不许别人搀和,实际是不许我搀和。教了几个月,我都没敢到练功房去看,可又总想看丁爷怎么教。一次我用婉转的语言要求看看,得到应允,我心说丁爷您开恩啦。看了几次,我从心眼里佩服杨派的艺术和丁先生的认真。尺寸的快慢,工架的干净利落,脆,俏,好看,声调的高低,都恰到好处。彩排了几次,少春的玩意儿长了一大块,上场真有杨派的派头,也知道怎么卖份儿,大武生就得有大将的气魄,就得有份儿。”

李少春之《战太平》

 再说1951年后,我到北京玉华台饭庄当会计,和李老接触的一段往事。玉华台始建于1921年,经营淮扬风味菜肴,历史悠久很负盛名。各界名流时有光顾。文艺界一些名角差不多都是老顾客,周信芳先生每次来京都来此就餐,李少春、李和曾、袁世海、裘盛戎、张君秋等名家更是常客。

 李桂春先生家住高碑胡同,玉华台原在西交民巷,相距咫尺,有时带着孙子、外孙子来,有时自己来吃便饭。因我们是故交,显得更亲热,我当然更是热情招待,畅谈一番。

 我更爱听李老讲一些梨园界轶事,如有一次,李老与徐兰沅老先生在饭庄邂逅,徐老已吃罢饭,互相寒暄后又相揖別。徐老走后,李老挑起大拇指说:“人家(指徐老)是大家,一辈子没倒过牌子,先傍谭鑫培老板,后傍梅兰芳先生,别人谁请也不伺候。你知道怎么傍上谭老板的吗?原来谭老板的琴师是梅雨田(梅兰芳的伯父),后一段时期琴师是孙老元,配合得本来很默契,一次孙老元提出涨份儿,未被应允,孙老元可能有点情绪两次误场,引起谭老板介意。一次谭老板戏码是《问樵闹府·打棍出箱》,压轴唱完,孙老元还没到场,垫了一出小戏。谭老板说:‘我都扮上装啦,怎么还垫戏?’管事回答:‘孙老爷儿还没来哪。’老谭火儿啦,问管事的,客座是听我老谭的,还是听他孙老元的?这小子是跟我拿糖啊,咱们班里不是还有会拉胡琴的吗?管事回答:‘有个拉开场戏的徐兰沅。’老谭说把他叫来。徐来到老谭面前,谭说:‘今儿的活儿你来喳。’徐兰沅怵怵地说:‘我怕孝敬不好您。’老谭说:‘没关系,你怎么拉我怎么唱,我跟你跑。’孙老元到场时已开锣,就悄悄地走啦,从此与谭自然分手。这场戏下来谭老板唱得很舒服,这才启用了徐兰沅。”

 大约是在1956年,我看了李少春、袁世海、杜近芳的《野猪林》。一天李桂春先生来,我对他说看了这出戏,李老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没说什么。随后我又逗话说:“好久没看少春长靠戏啦。”这句话引发了李老的“话匣子”,他皱皱眉说开了:“你说的是不是好久没看他的《长坂坡》《挑滑车》呀?你甭想看啦,你凑合点看看《野猪林》《卖马》《打金砖》得啦!”李老用手比画着说:“腰那么粗,还怎么唱武生重头戏?谁都望子成龙,我更是望子成龙。武生杨小楼老板第一,我给他请了杨派武生教师丁永利教他武生戏;老生余叔岩先生第一,我托张爷、李爷说情,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才能拜在余先生门下,请客、拜师、酬谢,三节两寿哪儿不得花钱?少春成龙啦,是我用大洋钱培起来的,这是实话,亲朋好友谁不知道?现在当了团长,又是什么委员,一当头儿事就多啦,今儿开会,明儿学习,每天挺晚才回来,睡得晚能起得早吗?练功也没有以前那劲头啦。我们吃开口饭的无论是练功、喊嗓子,都是在早晨蒙蒙亮时活动。武行练什么,起码要踢几趟腿,打打飞脚,拧拧旋子,如果不坚持练,你基本功再扎实也得回楦。我也替少春想过,开会、学习、排练、演出,够孩子呛。谁的孩子谁不疼?我也别挤对他,不过我曾经告诫他,别忘喽咱们是唱戏的。

李少春、袁世海之《野猪林》

 总理(周总理)挺喜欢他,总理看戏总有他的戏码。京剧院领导也挺重视他,拿他当个宝贝,比如京剧其他名角可以骑摩托车,唯独不准他骑,可以汽车接送,怕他骑摩托不小心磕着碰着的。我心说,赶明儿甭唱《坐宫》啦,您练‘坐功’吧,不是吗?开会、学习、坐车不都是‘坐功’吗?”

 李老这一席话是我逗出来的,我想以后别再逗话啦。从李老那知道的梨园轶事和小掌故可不少,比如说武生行当,应该是俞、黄两派,俞是俞菊笙,黄是黄月山,以后的杨小楼、尚和玉两派是从俞派分支出来的。梆子班出了几位名武生,有李春来马德成、李吉瑞和李桂春,是宗黄派,各有千秋,各有各的戏路子,等等。年头长了,有些情节记不太准,恕不能贸然写出,毕竟我是干饮食行业的,谈京剧自然是说些外行话。

(《北京文史资料》第67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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