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娘,梅女

梅娘,梅女

                                        文/杨淑琴

这是60年代东北的一个边远的小村庄,庄子里住的陈姓人家多,便称村子为小陈庄。

小陈庄因为太偏僻,离县城很远,又没有什么特产和特别的地方,所以,平时很少有人到这里来。但凡只要是来了个生人或谁家里有点儿什么事,很快一个庄子里的人都知道了。

这里的住户仅50户人家左右。尤其是这庄子里有一个绰号叫“喇叭嘴”的陈婶,便是这个村子里的新闻传播者,人心眼不坏,就是喜好传播消息,所以,只要她在哪儿,哪儿就成了新闻话题的发源地。

天气刚四月中旬,天还不算太暖和,农活儿还没有提上日程,一帮妇女便聚在庄东边的碾子旁连晒太阳带唠嗑,一会儿笑一会儿说,显得热闹非凡。

“梅女结婚了!”此话从“喇叭嘴”里一出来,小陈庄立刻如一颗炸雷爆炸,瞬间激起了暴土狼烟。人们七嘴八舌纷纷议论:“不是说她家娘儿俩都是‘克夫命’吗?谁那么大胆敢娶呀!”“小伙子是不是有残疾呀?”“要嘛是个丑八怪”。“这小子要倒霉了!”“这回可好,她们家‘霉娘’加‘霉女’,这回又加上一个‘霉小子’,算霉到一块了。”本与她们无关的事,被她们说得好像就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样,有鼻子有眼儿的。

有一个刚嫁到这庄子里来的一个年轻媳妇儿,一边绣着十字绣,嘴里还关注着:“霉娘、霉女是谁呀?”喇叭嘴儿嘴一撇眼珠儿一斜愣说道:“这你都不知道啊!”说完这轻蔑口气的话马上又回过味来,“噢!你刚来到这庄子,还不知道!”这是庄子里的头头刚给儿子娶来的媳妇儿,不知道这些事儿。喜子娘见是村长的儿媳妇在问,就在旁边催道:“喇叭嘴儿快点给她讲讲听!”旁边的几个拿着织毛衣,纳鞋底活计的妇女也忙附和道:“快说给她听听!”

喇叭嘴看离做午饭时间尚早,便兴致勃勃地说起了这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

1960年是中国的自然灾害之年,有许多外省人如山东、四川、河南等地的逃荒人来到小陈庄。小陈庄虽不算富裕,但地多,人少,只要肯干活,勤快,喂饱肚子还不成问题的。

这其中就有一个叫梅娘的女人随着逃荒的人流也来到了这个庄子里。这个梅娘与众不同。别的人家都是一家子拖儿带女举家搬迁而来,梅娘无夫,年龄有四、五十岁的样子,身边只有一个女儿,大约二十多岁。娘儿俩都生得眉清目秀,脸蛋儿白净,头发乌黑,在人群中一看就与众不同。一起来的人称这个人为梅娘,女儿为梅女。来的逃荒人在村里扎下根后,便开启了寒来暑往的一天天一年年的日子,梅娘母女自然也同大家一样每天出工干活。

跟庄里人混熟后,庄里人对梅娘母女的情况很好奇,多事人就不免要向同来的人打听一下娘儿俩的情况。据同来的人说,梅娘是河南人,命很苦,二十岁嫁到张姓人家,她本人叫李杏儿,夫妇二人感情很好,婚后两年多便怀上了孩子。在怀孕六个月时,丈夫在一次上山采石中遇到山石崩塌被砸死了。李杏儿哭得死去活来,因为丈夫的父母和李杏儿的父母都已过世,又无兄弟姐妹,只因李杏儿平时在村子里与乡亲们处的关系很好,人们很同情她的不幸遭遇,所以在乡亲们的帮助下,办完了丧事。

李杏儿是个明白懂礼的人,她知道往后的日子光哭是不行的,不能靠乡亲们帮助一辈子,所以,这个女人的刚强劲从此显露无遗。她挺着日渐隆起的大肚子,跟乡亲们一起下地干活儿,而且样样活计都不被落下,活儿干得漂亮,大家更是对她刮目相看,很佩服这个刚强得像个铁柱子一样的女人。有心眼儿好的乡亲们常常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悄悄在她门前放下茄子、萝卜等各种蔬菜,不让她知道。因为这个女人只要一知道谁送的,便会觉得心里过意不去,要想办法去还的。所以,好心的乡亲们只能如此。

好人缘有好报应。过了四个月,李杏儿生下了足月的女儿,女儿一如她漂亮,双眼皮大眼睛,黑眼珠像两颗黑葡萄,长眼毛忽闪忽闪的,像个洋娃娃,人见人喜欢,取名梅女。当面不说,背后人们常常悄悄议论:这孩子要是生在父母齐全的好人家多幸福啊!就凭这模样,将来就不愁嫁,可惜是个遗腹子,命也是像黄连一样——苦啊!背地里都称这女孩为“霉女”,称李杏儿为“霉娘”。

是苗总会长,是孩儿总会大。转眼,梅女已18岁,出落成水灵灵的大姑娘了。因为逃荒,娘儿俩便来到了这小陈庄。

没多久,庄子里的许多小伙子都看上了梅女的长相、善良与能干,想与她交朋友的人排着队来,可都被家长硬不同意而打散了。理由是她娘是“克夫命”,这女孩命也好不到哪里去。

庄子里偏偏有一个小伙子不信邪,不管父母怎样反对,愣是看上了梅女,发誓非梅女不娶。家里人四处托人给他介绍了好几个姑娘,家境、长相、人品都不错,可他就是不与人家见面。家人拿他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实在拗不过他,想了想,梅娘是“克夫命”,但她的女儿不见得也是。于是也就不再坚持自己的固执观点,同意了儿子的选择。却没想到,梅女娘儿俩倒不同意。梅女娘俩心想,人家小伙子家里富裕,父母皆在,又是独生子,可别因为梅女嫁过去把夫给克了,那就对不住这收留她们庄子的乡亲们和小伙子全家了。无奈,小伙子及一家人的坚持,还三番五次地托媒人上门提来亲,并送来了不少礼物,加上村里不少的人也都劝她们娘儿俩:“梅女岁数也不小了,就嫁了吧!人家又那么实心实意,很难得的……”

说的娘儿俩也没了主意。梅娘也想到了姑娘大了,做妈的怎么也陪不了她一辈子啊!总有一天要离开她,日子得她自己过,有人陪着岂不是好点吗!于是,梅娘便吐口同意了。男方家长请人选好了良辰吉日,就把婚事办了,而且办得很红火,庄子里的人几乎都去了,鞭炮红皮铺满了整个院子。梅娘、梅女都很高兴。婆家那边因为娶了个漂亮、懂事的媳妇,更是乐得合不拢嘴。

婚后,因为住在一个庄子里,所以,梅女小俩口经常回娘家,给梅娘买吃的、用的、穿的一应俱全。庄子里谁都说这回“霉娘”、“霉女”可翻身了,终于摘掉了“克夫命”的帽子,过上顺心如意的日子了。

过了一年,梅女的丈夫要到乡政府的工厂去上班,按要求,要检查身体,没料到,做胸部CT,查出患了肺癌,且已是晚期。

娘、梅女及婆家一家人说什么也想不通,身体棒棒的儿子女婿,不抽烟,不喝酒,家里也没人抽烟喝酒,孩子怎么可能得肺癌呢?怀疑是乡里医院检查的不准,为了弄个究竟,就又到省医院检查了一番,最后确诊就是肺癌且晚期。

梅女和丈夫不知是怎么回的家,脑袋里嗡嗡的。泪水在梅女的眼眶里打转,强忍着不让泪滴下来,不断地劝丈夫“别信医生说的,有好多人得了癌症,最后都治好了。还有的人凭着乐观的心态配合医生治疗,那东西不见了,身体完全康复了。”梅娘也说:“咱们去讨点偏方,有时候偏方能治大病,没什么了不起的!”

梅娘是最伤心的人,因为一直背着“克夫命”的名声,从年轻就守寡,日子处处艰难。她真希望这次女婿的病能治好出现奇迹,把“克夫命”彻底根除,不再给人们留下话柄。

婆家人更不用说了,那是自己的亲儿子,能不着急、不心疼吗!天天在饮食、营养、找偏方上狠下功夫,还想再借点钱带儿子去北京大医院看看呢!谁知老天不作美,尽管全家人从心里到行动下足了功夫,半年后,梅女的丈夫还是没有逃出病魔的魔掌,撒手人寰了。

梅娘母女俩伤心透顶,“克夫命”又重新被按在了头上。婆家嘴上没说,心里也对儿子自己相中并决意要娶,而自己也没坚持不能娶的这门亲事后悔不迭。

村里的人们更是多了饭后的谈资,尤其是老娘儿们凑在一起,三句话不离本行,“霉娘”、“霉女”的帽子又给她们娘儿俩稳稳地扣上了。

病的人走了,活的人的日子还得继续过。“霉女”还在继续尽着儿媳的责任,对公公婆婆一如丈夫在世时的孝顺体贴,二老倒也说不出什么不好听的话,反而在庄子里这帮娘们的嘴里名声更好了,都说梅女真是个好孩子,当今把金钱看得这么重的社会,还能在丈夫不在了的情况下,继续照顾公公婆婆,这也是二老修来的福分。都一个劲儿地夸梅女善良,豁达,是个难得的好孩子。

转眼到了第二年的四月,东北土地开始解冻,地里开始播种,农忙又开始了。

梅女两家的老人年岁都已不小,下地干活已力不从心,尤其有了梅女丈夫去世的灾难,老人们实在接受不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现实,双方老人更是患病在床。家里、外头,忙坏了梅女。

家里没个男人,各种活计都要梅女亲自上阵动手,房子漏了要修,播下种了苗子出来要锄草,地旱了要浇水,家里的鸡鸭要喂……光靠梅女一人真有点吃不消了。庄子里的人看着着急,同情,但也只能是忙时搭一把手,毕竟,自己家里也一大摊子事呢,哪能天天帮梅女啊!

眼见梅女的身板一天天瘦下去,圆脸变成了长脸,水灵灵的眼睛也开始疲劳的有些呆滞了。急和忙真是耗人精力,毁人不倦呀!

一天中午,梅女正在婆婆家里修房,弄了一筐土,和了一堆泥。一个人一会儿登着梯子拎着泥上房,一会儿要下梯子去装泥,正忙得不亦乐乎,此时来了一个小伙子到梅女家讨水喝。小伙子长得浓眉大眼,个子有1米75以上,膀大腰圆,一看就是个很壮实的人。梅女尽管很累,但是个善良的孩子,马上把手中的活儿放下,上屋里倒了一杯水端来送到小伙子手里,又顺手拿来一条板凳让小伙子坐下喝。然后,她继续着自己修房的工作。

小伙子见梅女一人上上下下忙忙碌碌,喝完水放下杯子,便帮梅女往房上送泥,并要梅女下来,他去修房,还称自己干过这活,是行家里手。

梅女起初不愿意,一是陌生人不好劳烦人家,二是自己又是一个年轻的寡妇,老话不是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吗!”但小伙子一个劲坚持,好像喝了人家的水嘴短了一样,非要帮忙。

梅女本来性子就好,一看下午上工的时间又到了,房子若现在不修好,天气预报说夜里有雨,房子就又漏了,便只好把修房的事跟小伙子交代了一下,忙着上工去了。公公拄着拐棍从屋子里出来,有时稍搭一把手,基本是在院里凳子上坐着,有一搭无一搭地跟小伙子搭着话。

太阳西斜,余晖把庄子笼罩在静谧、安宁的红色余晖中,只见太阳红,而不耀眼,非常祥和。

等到梅女下工,小伙子把房子已经修好,笑着对梅女说:“你正好回来啦,检查一下合格不?”梅女笑着登梯子上房看了看,小伙子活干得真地道,该修的地方都修好了,而且跟原来没有什么差别,只是新修的地方泥还未干,颜色深些。如果泥干了的话,那就是完全一样没有差别了。梅女一边道谢,一遍赶忙洗手做饭,要留小伙子吃饭再走。

正好喜子妈下工从梅女家路过,看到了小伙子,便说道:“喲,梅女,家里来客人啦?”梅女回话,便把小伙子来家讨水喝修房之事一五一十对喜子妈说了。喜子妈也是个热心肠,她很同情梅女母女的遭遇,平时没少关心她们,便说:“这小伙子真不错,心地真善良,这眼看天黑了,也没有公共汽车了,你往哪里去呀,打算?”小伙子说:“呀?那可坏了,这车没了咋整呢啊,我回镇上也回不去了!”一听这话,梅女有些着急了,真是的,为了给自己修房耽误了小伙子赶路,虽然家里有空房,那也不好留宿小伙子啊!寡妇门前是非多的想法立刻涌上了脑际,心里直犯愁。恰好喜子妈好像看出了梅女的心思,便对梅女说:“先上我家吧!跟我儿子一屋子凑合一宿,明天再说吧!”梅女见解决了小伙子的住宿问题,嘴里连声道谢,并说:“大婶,等会他……哟!我还不知他姓什么呢!这事闹的。”便转头欲问小伙子,小伙子赶忙说:“我姓马,叫马小乐!”说着并拿出身份证给梅女和喜子妈看,梅女说:“那等小马哥在我家吃完饭,我再给送您家去吧!多谢您啦!”小伙子连声感谢。喜子妈说:“好!好!那我先回家去了。”

梅女打来一盆水,让小马洗脸洗手,自己连忙围上围裙进屋做饭去了。梅女公公大声喊着:“梅女,把那鸡蛋拿出来炒了,把半瓶酒给小伙子烫上。”听口气,梅女公公对小伙子的最初印象不错。

在梅女麻利的动作中,没多久一股饭菜的香味从屋里飘了出来,梅女招待小伙子吃完饭,就把小伙子送到喜子妈家去歇息去了。

话说梅女走后,喜子妈干完了家务活,便坐下来与小马攀谈起来。通过一唠才知道,小伙子的父母在山东老家,1959年自然灾害时,因家里太穷,缺粮少药,便先后去世了。小马目前只身一人,年龄25岁。一个人跑出来在一个建筑队打工。到了年底,包工头没发工资,卷款跑了。这样一来,小马手里没钱回不了家,便到处找活干,勉强度日。这一天正好走到小陈庄,便出现了到梅女家讨水喝的那一幕。喜子妈又详细问了小马一些自身的情况,觉得小伙子老实、厚道、勤快,心眼儿好,家里又无别人,心里便萌生了要成全他与梅女婚事的想法。但又怕梅女的家庭现状与“霉女”“霉娘”的历史,恐怕小伙子不同意,就又找喇叭嘴合计了一下,由喇叭嘴出面去说。说媒是喇叭嘴的强项,庄子里的人都说:“喇叭嘴那嘴死人都能说活了,但她是个热心肠,基本干的都是好事,不扒瞎。况且,见小伙子模样长得不错,便同意喜子妈的想法,成全这件事。”

喇叭嘴先把提亲的事跟小伙子说了,小伙子脸红得像块红布,他长到25岁,因是一个人,从未有人为他操心过任何事,恋爱婚姻这种事更是从没有触及过,被两个婶子一说,倒是觉得也到了谈婚的年龄了,但现在经济情况不好,无家无钱,怎能成家啊!?不具备各种条件嘛!再说,成了家让媳妇儿跟着自己受罪,那哪成啊!所以,小伙子不同意。

喜子妈和喇叭嘴也考虑到了这一点,但她们想到梅女是一个懂事、善良、勤劳、能干,长得也好的孩子,现在家里缺的是能干活,能帮助持家的人,至于钱,那有了人就有了钱了嘛!况且,梅女这个孩子又确实是个善良、能干、朴实的好孩子,跟小伙子太合适了。只是命不好。对于这一点,小伙子一个劲说:“这倒没啥,我不信这个,哪有什么‘克夫命’”之说,没科学根据嘛!我倒是挺同情她们母女俩的。

于是,喜子妈,喇叭嘴把这当成了头等大事。她们朴实的心里听说过这样的话:“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虽不懂什么浮屠,但“救人一命”的意思,她们是明白的,就把这事当好事去做吧。做好了能解决两个人,两个家庭的大问题,不能不说是件好事!

第二天,当太阳从东方升起,庄子里家家户户的炊烟袅袅升起时,二位热心人忙活完家里的事,便直奔梅女家里,把提婚的事向梅娘、公公、婆婆及梅女去说,公公婆婆没意见,因为眼前的现状的确需要有个人帮助梅女操持忙活,唯有梅娘、梅女倒不同意了。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根深蒂固的“克夫命”在作祟,怕对不起这么好的小伙子,不忍心让他遭遇不幸。直到二位热心人把小伙子又请了来,直接向梅娘母女二人表态,表示自己根本就不信有这样的说法,况且自己目前也是生无着落,如果梅娘母女收留了他,还是救他一命呢!

二位热心人磨破了嘴皮,小伙子头又如鸡捣米的诚恳表态,终于打动了梅娘母女二人,两个善良人终于决定走到一起,根据现实情况,还实行的现在才有的“闪婚”。

这事是喇叭嘴亲手主持办的,所以,不愁全村人不知道,且无任何绯闻,办得相当顺利,这就有了开头的那句新闻。

婚后,小两口凭着勤劳的双手,善良的内心,把公公婆婆和梅娘照顾得妥妥帖帖,家里的事情安排的井井有条,鸡窝、鸭棚相继修好,院墙垒起来了,日子很快由苦向甜开始转变。

据后来有人遇到小陈庄的人,还特意打听梅女、小马过得怎样,小陈庄的人说:“人家过得可好了,生了一对龙凤胎,现在都上中学了,日子过得蜜糖似的。”

有些事本是偶然,但一跟特殊的事实结合起来,变成了确凿的荒谬证据,当作真理一样传播开来,越传越远,变成了三人成虎,看着是小事,却为此毁了不少人的生活,命运,如不遇到敢于破坏此规则的人,那么,的命运便会沿着这谬论的轨道倒霉下去,反之便会由危转安,由坏转好,就如故事中的梅娘、梅女、小马一家人一样。

2021.1.24  初稿于北京

2021.1.25  完稿于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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