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淮草滩||蓝邢

蓝邢

文/淮草滩

十一黄金节，我准备骑车旅行。八十多岁的老父亲极不赞成。“狗熊儿，别人都忙着考驾照、买轿车，就你天天不务正业！”可是，听说我要游览安徽寿县古城时，父亲昏花的老眼突然放出光泽：“幺儿，既然到寿州，爹求你件事呗?”

“啥事啊？”

“你们那个蓝姨……”

“啥？爹呀，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您老都耄耋了，还念念不忘?”我冲老父大声喊。

爹吭吭咳了一阵，讪笑道：“幺儿呀，爹不是念旧么。你就替俺打听打听。打听不到，权当没有。”

关于寿县蓝姨的事，我童年时代就常听爹唠叨。爹五十年代初当兵，1952年在湖北公安县参加荆江分洪工程大会战。一天，爹和战友们正从汽车上卸石头，却突然发生了意外，一块巨石从车上滚下来，朝着一位正在弯腰砸石子的女兵冲去。爹当时离那名女兵最近，可是已经来不及援救。千钧一发之际，爹把手里的大木棒扔出去，砸向那位女兵。女兵被砸倒了，巨石贴着她的身体滚下斜坡。他们就这样认识了。姑娘叫蓝邢，家住安徽寿县县城。这个名字好怪异，是她父母姓氏的组合体，当教师的父亲给起的。蓝邢热情奔放，与充满浪漫幻想的我爹甚是投缘。大会战从四月初破土动工，到六月中旬长江汛期到来之前便胜利完工。部队撤离之际，蓝邢去找我爹，两人在分洪大堤上走了很久。蓝邢送给我爹一张她的两寸黑白照片，背面写有她的营连通讯地址。蓝邢还告诉我爹，听她父亲说，三千年前新蔡、寿县是一家，都曾经属于一个共同的诸侯叫蔡国……

爹所在的师返回孝感驻地，还没来得及休整，便坐上了北上的火车，开往抗美援朝前线。部队刚到山海关，又接到返回通知。师团在石家庄滞留了几个月，第二年春天，爹却突然接到退役通知，稀里糊涂成了复员军人。爹回到家乡，才知道自己是因为家庭成分问题受了拖累。

爹的父母已经给儿子选好了对象。爹坚决不答应。他连续给蓝邢所在的部队写了好几封信，都是石沉大海。爹又尝试给寿县蓝邢的父亲写了两封信，也始终没有回音。爹彻底绝望，第二年秋天与我的母亲完婚……

据爹说，六十年代初他参加治淮工程，有幸到过安徽寿县。经过百般打听，他找到了蓝邢父亲任教的中学。可是，蓝老师57年被打成右派，早已去世。至于蓝邢和她的家庭，没人说得清楚。爹在寿县两天，便匆忙离去。

蓝邢阿姨的照片我幼时也见过，印象中眼睛很亮，两根粗粗的大辫子。我和小妹贪玩，背着大人从玻璃相框里把那张照片偷出来玩耍，不小心掉进水里。等爹发现，照片已经模糊成一团。记得那是我第一次挨了爹狠狠的一顿揍。从此，“蓝邢”两个字，便只能成为爹爹美好而苦涩的记忆了……

改革开放后，我们的家庭条件越来越好。爹偶尔与母亲拌嘴，就会说：“恼了我去寿县找蓝邢！”

我们几兄妹就会打趣说：“爹，你去找呀。我们支持你。”

爹却总是一笑置之。

骑行第一天，我从新蔡出发到颍上县城150公里；第二天上午，游览了颍上两个景点，便赶往七十公里外的寿县县城。中途遇雨，再坐轮渡，等我冒雨进入寿县老城西门，已是下午四点多钟。我通过美团在西门内路南定了一个宾馆，正在办理入住手续，一抬头却看见街对面四个闪亮的蓝色大字“蓝邢宾馆”。我一时间震惊了，不假思索，便以宾馆条件与美团介绍不符为由撤了单。老板说黄金节期间美团不准撤单。我说这个可以不管。然后就雨衣也没穿，推着车子去往对面。

蓝邢宾馆的老板是一位年龄与我相仿的中年妇女。我没有查看房间便办理入住手续。我问老板，为何叫“蓝邢宾馆”，女士说宾馆最初是她母亲开的，蓝邢是她母亲的名字。后来母亲去世，就没有更改名称，以示纪念。我顿时激动得一把抓住女士的手，问她的母亲是否当过兵，有多大年龄。女士分外吃惊，使劲挣脱了我的手，不知该如何是好。我发觉自己的失态，连忙道歉。然后才把父亲与蓝邢阿姨的故事细细道来……

听完我讲的故事，女士十分平静。她梳理一下头发，开始讲述：“我的外公当年屈死在劳教农场，后来外婆也死了。母亲被下放到寿县偏远的山区农村，与一位农民，也就是我的父亲结了婚。但是，母亲是一位不肯向命运低头的人。她跟别人拼命，终于当上了生产队长，带领山村农民修水库，造梯田，发展生产。“75·8”大洪灾，寿县西门古城墙倒塌了几百米。已过不惑的母亲，毫不犹豫报名参加了抢修城墙的民工队伍。母亲敢想敢干，很快成为工地总指挥。工程竣工，母亲被评为省劳动模范。省委副书记来寿县视察，了解了我母亲的身世，当下便签署命令让我们全家返回县城，政府归还了外公原有的房屋。后来，外公成为第一批被平反的右派分子，母亲恢复了军籍，被安排在县水利局工作。八十年代末，母亲退休，盖了这座两层小楼，开了这间小宾馆……”

女士要给她家先生打电话，晚上请我吃饭。我以自己有点感冒谢绝了。我就近吃了一碗面，早早休息。

第二天上午，我冒雨游览了寿县古城墙、文庙，参观了博物馆，然后准备赶往三十公里外的安丰塘孙叔敖纪念馆。

退完房，大妹子递给我一张用塑料袋子紧紧包裹的她母亲的彩色照片。我打开来，是一位站在古城墙上，英姿飒爽的中年妇女的形象。我小心地把照片包好，放进贴心的衣兜里。妹子还让我代向老叔问安。

在雨中快乐骑行的我，本来准备通过微信向老父亲报喜。但是，最终决定还是回家后再把照片交给他。哈哈，看看那老家伙怎么泪流满面……

作者简介：高亮，笔名淮草滩，天中驻马店人，本科文凭，小学教师，河南省作协会员。在《小小说月刊》、《天池》、《老区文艺》、《天之中》、《驻马店日报》、《天中晚报》等报刊杂志以及多家文学网站发表小说、诗歌、散文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