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零:说冰鉴——中国古代的冰箱
『生活需要读书和新知』
出入古今,悠游不拘一形
渊源有自,千变不离其宗
《万变:李零考古艺术史文集》
李零 著
在很多人看来,考古学家和冰冷的石器、满是灰尘的青铜器打交道,枯燥无味,但是在李零眼中,沉浸在考古的世界里,这门学问所蕴含的艺术之美,却有着一种令人着迷的况味。他把这些研究成果和所思所感,写进书中,用艺术之美诠释了考古的另一个侧面,涉及古代器物、建筑砖瓦、雕刻绘画中的动物形象等主题。文章内容多由考古遗物、遗迹入手,结合历史学、艺术史与古文献学,将考古与艺术史领域相结合,考察各类文物的型制与艺术表现手法,或探究其渊源流变,或探寻外来文化与古代中国文化的交流与相互影响。
在艺术史方面,李零先生一直把自己称作外行人。他说自己从小就爱艺术,但是不是专家的爱,而是普通人那样去爱。所以他总能远离职业病,带着轻松愉悦的心情来讨论专家们认为严肃的话题。在全书结尾的《万变》一文,他更是将古代文物与现代艺术并置,让我们看到艺术是个最忌重复又最爱重复的活动,即使刻意求新的现代艺术也在所难免。
*文章节选自《万变:李零考古艺术史文集》(三联书店2016年10月刊行)。文章版权所有,转载请与微信后台联系。
说冰鉴
——中国古代的冰箱(节选)
文 | 李零
1978年,湖北随县擂鼓堆曾侯乙墓出土过很多大型器物,其中有一对冰鉴,铸造非常精美。
这对冰鉴,一件是国家博物馆的藏品〔图1〕,现在首都博物馆展出(“中国记忆”展)〔2〕;一件是湖北省博物馆的藏品〔图2〕,现在中国科技馆展出(“奇技天工”展)。
〔图1〕曾侯乙墓出土青铜冰鉴(国家博物馆藏)
〔图2〕曾侯乙墓出土青铜冰鉴(湖北省博物馆藏)
看文物,我有个癖好,就是喜欢奇,喜欢特,喜欢难得一见的东西,多了就没意思,哪怕非常精美。这两件东西,我看过多次,一直无话可说,只能说漂亮。但这次看文物,感受不一样。一是天热,二是碰上奥运会,特想找点什么凉快的东西。
看冰鉴,有两点不可忽视:
第一,它是复合器物,不是一件器物,而是两件器物,不是把两件搁一块儿,而是套合组装在一起。我们把这两件器物拆开来,可以看得比较清楚:鉴的底部有三个卡子,缶的圈足有三个方孔,互相对应,可以固定。它是既有鉴,也有缶,称鉴称缶,都只说对一半,曾侯乙墓的报告叫“鉴缶”,才比较合适。
第二,它不是食物箱,既不是装谷类食物,也不是装肉类食物,而是用来冰酒。酒是装在缶里,缶是冰在鉴里,一件装冰,一件装酒。
冰鉴,应该叫鉴缶,本来没注意。缶藏鉴内,从外面看,看见的只是鉴,叫冰鉴,似乎也不是不可以。这次看奥运,我才发现,两者还是要区分一下。
奥运会的开幕式,一开始有个“击缶”的节目。古人说,秦人唱歌,喜欢击缶(《说文·缶部》《史记·李斯列传》)。张艺谋是陕西人,对秦国特有感情。
渑池之会,秦王想羞辱赵王,也就是我老家那边儿的王。他要赵王鼓瑟,然后让史官记下来,说赵王鼓瑟是他命令的。蔺相如为了维护赵王的尊严,不惜以死相逼,一定要秦王也击缶,同样记下来。这是历史上很有名的故事。
击缶而歌,的确是秦俗,但《诗·陈风·宛丘》有“坎其击缶”,击缶,不光是秦。
古人击缶,大概是陶缶。怎么敲,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击缶是为“节歌”,也就是为歌曲打拍子(《说文·缶部》《史记·李斯列传》)。
我记得,陕西凤翔高庄秦墓出土过一件陶缶〔图3〕,小口大肚子,铭文作“隐成吕氏缶,容十斗”〔3〕就是秦缶。
〔图3〕凤翔高庄秦墓出土陶缶
张艺谋设计的“击缶”,从电视看,击的不是缶,而是冰鉴。他所谓的“缶”其实是模仿曾侯乙冰鉴,只不过省去四个正面的爬兽,留下四个角上的爬兽,下面加了滑轮。他把冰鉴当成缶,大概是听了什么专家的意见,错把装缶的鉴当成了缶本身。这个错误,还蛮有根据——反正里面有个缶。
“击缶”的错误并不重要。表演就是表演——观众看不出来,就是好表演。奥运会开幕那天,天太热,它让我想起了冰箱——敲敲冰箱也好。
上面说的冰鉴,就是古代的冰箱。我想到的是古代的冰箱。
下面讨论一下。〔4〕
什么是缶?许慎说:“瓦器,所以盛酒浆。秦人鼓之以节歌”(《说文·缶部》)。缶是一种小口大肚子,形状类似壶、罐的盛酒器。
缶有陶缶,也有铜缶。铜缶衰落后,陶缶还流行。曾侯乙冰鉴中的缶是铜缶。
缶有尊缶和盥缶。
尊缶,前身是罍,商周时期叫罍,春秋战国叫尊缶。尊缶是用来装酒的缶。盥缶,也叫浴缶,汉代也叫沐缶。如陕西省历史博物馆展出过一件鎏金镶铜的缶,有铭文,就是“太后家”的一件“沐缶”。沐是洗发,浴是洗身。
盥缶,来源可能是商代的瓿。盥缶起源于淮水流域,后来流行于楚地。
曾侯乙冰鉴中的缶是哪一种缶?是尊缶。
尊缶有方、圆两种。曾侯乙墓,两种都有。圆尊缶〔图4〕,甚大,一件高125厘米,一件高126厘米,是一对。方尊缶〔图5〕,是这对冰鉴里的缶,一件高51.8厘米,一件高52.4厘米,也是一对。前者可能是储酒器,喝酒还是从后者取。后者是盛冰镇的酒醴。
〔图4〕曾侯乙墓出土圆尊缶
〔图5〕曾侯乙墓出土方尊缶
什么是鉴?鉴是盛水的大盆,比盘大,比盘深,一般是圆的,但这对鉴是方的。冰鉴放冰,和一般的鉴不一样。曾侯乙墓的考古报告把这对盛方尊缶的方鉴叫冰鉴,是有文献依据的。《周礼·天官·凌人》有这种说法。
这对冰鉴,高63.2或63.3厘米,长宽为62.8厘米×63.4厘米或62.8厘米×62厘米,三维几乎一样。
古代铜器,方器比圆器尊贵。这两套器物都是方的,本来就很贵重,个头儿如此大,制作如此精,绝对是奢侈品。
古代冰酒,不光用鉴,也用盘。曾侯乙墓,不光出冰鉴,也出冰盘。
比如此墓出土的一套“尊盘”〔图6〕,就是用冰盘盛尊,也是复合器物。〔5〕
〔图6〕曾侯乙墓出土尊盘
冰鉴是盛冰的鉴。这类器皿,古代一直有。明清时期,有冰桶和冰盆(明清小说经常提到)。皇家的冰桶,有木制的〔图7〕,也有珐琅的〔图8〕。这类器物,相当于现在的冰箱。
〔图7〕清木制冰桶
〔图8〕清珐琅冰桶
现在,家家户户都用冰箱。我们的冰箱,全是电冰箱。
冰箱,是现代词汇,英文有三种说法,ice—box,freezer和refrigerator。ice—box的意思是“冰盒子”,freezer的意思是“冷冻器”,refrigerator的意思是“制冷器”。
英文,冷冻(freezing)和制冷(refrigeration)是两个概念。机械制冷的冰箱,是19世纪发明,20世纪流行。在这之前,冰镇,一般都是利用自然冰,用贮藏冰块来冰东西。这叫“冷冻”,不叫“制冷”。
冰鉴放冰块,属于冷冻。这种办法,世界各国,很多地方都用,方法差不多,不是中国独有。
查阅古书,我们可以知道,古代贵族,他们的生活离不开冰。冬季偏暖,“无冰”,那可不得了,史官要特别记载(《春秋》经传桓公十四年、成公元年、襄公二十八年)。
为什么贵族离不开冰?
首先,他们是肉食者。喝酒吃肉,离不开冰。
冰的用途,主要是为祭品和食物保鲜(《礼记·月令》)。《周礼·天官》有凌人,是专门负责取冰、藏冰、用冰的官员。我们要注意,《周礼·天官·序官》是把此官同掌管酒醴的官员(酒正、酒人、浆人)列在一起,和冰镇饮料关系更大。
其次,古代丧礼也用冰。冰,不仅用于食物保鲜,也用于尸体防腐。尸体防腐有很多方法,风干、冷冻、搁防腐剂,所有方法,无不受食物保鲜方法的启发。丧礼,使用“大盘”和“夷盘”,就是用来冰镇尸体,和现在的太平间道理一样(《礼记·丧大记》)。
最后,古人还用冰给室内降温,如《左传》讲薳子冯装病,大热天,挖个地下室,把冰搁床下,穿上皮大衣,睡在上面(《左传》襄公二十一年)。
冰从哪里来?一是河湖,二是山谷(背阴处)。取冰是在最冷的冬天,用冰是在第二年的夏天,藏冰是用凌阴或冰井。
凌阴,见《诗经·豳风·七月》,汉代多称冰室,明清则称冰窖。
凌阴遗址,凤翔和新郑都有发现。〔6〕
冰窖这个词,明清小说常见。
北京的冰窖,很多是皇家使用的官窖,也有不少府窖,都是达官贵人所用,比如列为市保的雪池冰窖(北海存车处)和恭俭冰窖(西城区恭俭五巷)。但我更熟悉的,还是中关村的那个冰窖。雪池冰窖是从北海取冰,中关村的冰窖是从颐和园取冰。
冰井,是用深井贮冰。汉唐古城往往都有这类设施。比如洛阳、长安、邺城就都有(《水经注》的《河水五》、《浊漳水》、《渭水中》和《唐两京城坊考》卷一“三苑”条)。特别是邺城三台中的冰井台,不但用深井贮冰,还储备石炭,设有粟窖、盐窖,住在台上,不论冬夏,吃喝玩乐不用愁。
2008 年9 月14 日写于北京蓝旗营寓所
(原刊《中国文物报》2008年10月15日第5版)
补 记
今之餐桌转盘,西人称“懒苏珊(Lazy Susan)”或“哑巴跑堂”(dumbwaiter),据说是华侨发明,但后赵就有这种东西。晋陆翙《邺中记》:“石虎大会,上御食,游槃两重,皆金银参带,百二十,雕饰并同。其参带之间,茱萸画,微如破发,近看乃得见。游槃则圆转也。”
〔1〕 8 月30 日,首都博物馆邀请我配合他们的“中国记忆”展,在该馆做过一个“文物四题”的演讲。这是其中的一个题目。现在,我把它整理成一篇小文。
〔2〕 首都博物馆《中国记忆—五千年文化瑰宝》,北京:文物出版社,2008 年,图版捌拾陆。
〔3〕 袁仲一《秦代陶文》,西安:三秦出版社,1987 年,386 页:1484。
〔4〕 湖北省博物馆《曾侯乙墓》,北京:文物出版社,1989 年,上册,223—228 页。器形:上册,224 页:图一二二;225 页:图一二三;226 页:图一二四;227 页:图一二五、一二六;下册,彩版九,3、4,图版六七、六八。
〔5〕 湖北省博物馆《曾侯乙墓》,上册,228—234 页。器形:上册,228 页:图一二七;230 页:图一二八;下册,彩版一○,1,图版六九。案:报告引古书讲“夷盘”的话解释这套器物,不合适。夷盘盛冰,是用于葬礼,为尸体降温。
〔6〕 陕西省雍城考古队《陕西凤翔春秋秦国凌阴遗址发掘简报》,《文物》1978 年3 期,43—47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