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对联选粹：别有狂言谢时望，但开风气不为师。
赵之谦先生（1829-1884）有这样一幅墨迹：
别有狂言谢时望，但开风气不为师。
这里上下联均出自龚自珍的《已亥杂诗》，原诗的详细解释可参见拙文《书房对联选萃：治学（二编一）》（链接：https://www.jianshu.com/p/8d63b5a43874）
别有狂言谢时望，但开风气不为师。大意是：虽然我谢绝授徒传艺、有点愧对时人的期望，但我实在没办法，时间耽误不得，我要把全部的精力投入到学习创新中去，我要在金石书画上别开生面、推陈出新。
关于赵之谦先生的艺术与生平，我们且看下面这段话（摘自杨海波先生的《残简数叶说悲盦》一文）：
悲盦（赵之谦号悲盦ān）之悲，人罕其逢也。年少时家破父逝，及壮而逢太平天国兵燹，妻死女夭，家产尽毁，赵之谦刻“我欲不伤悲不得已”“三十四岁家破人亡乃号悲盦”等印，彻骨悲凉之意一览无余。1863年（同治二年），太平军大势已去，赵之谦结束逃难，然而悲盦之悲并未消散，他从浙江北上京城候选，此后十年间屡试皆黜、栖迟京师。无心插柳，挟金石学大兴之东风，这十年却成为赵之谦艺术上的“黄金十年”，诗书画印全面大进。
大家再看上面墨迹中的款识：
戏集龚仪部《己亥杂诗》，书之门壁，聊以解嘲。同治九年春三月，撝（huī）叔识。
综合上述两段文字我们可以看出：这幅墨迹系先生1870年、42岁时所作，正处于“黄金十年”的最后成熟时期；同时又因为是给自家门上贴的，更是使出了看家本领，写得极为精彩。
赵先生一生痴迷书画篆刻，尝自言“天七人三”，也就是自己的天分占70%。与稍早及同时代的大家相比，他认为邓石如是“天四人六”、包世臣是“天三人七”、吴熙载是“天一人九”。可见他自视天分有多高。
有此等自信，先生当然会惜时如金，使出浑身解数、去挖潜上苍赋予的那七分天功。如此以来，那就收徒不如交友，交友不如求师了，哪里还有功夫去培养后生晚辈？这一副写在自家大门上的对联，正是先生拒绝收徒的陈情表、开宗立派的宣言书。
仅以笔者比较熟悉的书法来说，先生为清代碑学披荆斩棘、开山拓径，其开创的魏碑行书，熔楷、隶、篆、行于一炉，以北碑精悍雄强之血，注入南帖温柔俊秀之躯，古风不坠，新机重启，自辟新境界、新面目，下启康有为、于右任及近代魏碑书风。先生此处讲“但开风气不为师”，并非款识中所说的“聊以解嘲”，而是以开玩笑的形式、在讲真心话哩。
兹选赵先生魏碑行书精品一幅，与诸君共赏之。
讲完故事，再聊聊这一联的启示。
回望人类发展史，我们会发现任何一种新工具、新物种、新理论、新方法的发现或者诞生，都是由一个个敢开风气的先驱者探索开创出来的。螃蟹和蜘蛛，总得先有人好奇去试吃一下吧。
比如被称为“哲学史第一人”的古希腊大学者泰勒斯（公元前624-公元前547），他是人类最早琢磨“万物本原”的先驱者之一，他经过思考后给出的答案是“万物皆源于水”。今天大家看这个答案，都会觉得幼稚可笑。
还有古希腊“百科全书式的学者”亚里士多德（公元前384-公元前322），他曾认为：“凡运动的事物，必然都有推动者在推着它运动”。今天大家都知道，这个“幼稚”的论断后来被牛顿给推翻了。
大家看，虽然泰勒斯与亚里士多德的观点都是错误的，但他们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他们提出并思考了这些最基本的、最重要的问题。今天的哲学、化学等学科，就是从这个“本原”问题上生发出来的；今天的物理学，就是在这个“运动”问题的基础上启蒙出来的。人类正是以这些问题为原点，一步步开创出了光辉灿烂的文明。这，也正是“但开风气不为师”。
“得到APP”在对《三体：地球往事》（作者刘慈欣）一书的解读中，有这样一段话：
这些被称为“三体人”的外星人，是如何来封锁地球人的科技进步呢？他们只做一件事情，就是打人类的基础科学。说白了，就是打那些看起来没有一点使用价值的科学。
这个可能和我们的直觉相反，我们总觉得应该是打击我们的宇宙飞船技术，或者是激光技术、核弹技术。但三体人根本不在乎这些，它攻击的目标全是基础科学。其实这个道理说出来也很简单，打个比方你就懂了。就像我们现在要出发去侵略一群树林里的原始人，但路上要走400年，那在这400年的时间里，这个原始部落出什么事我们最害怕呢？你想，如果这帮原始人成天琢磨怎么提升弓箭的射程，或者怎么在箭头上涂抹哪种青蛙的毒药更厉害，那我们就很踏实，那随便弄，甚至还挺高兴的，因为这条路走到头也没前途。
但如果有一个原始人成天不务正业，老琢磨一些很没用的问题，比如说成天琢磨石头是什么构成的，木头是什么构成的。那我们就倾向于把这个人干掉，因为他可能是一个化学家。有了化学家，原始人就离造出火药近了一步。
大家看，这个“成天不务正业”、“琢磨石头是什么构成，木头是什么构成”的人，才真正可能是推动历史进程的人。有句话讲——提出问题往往比给出答案更重要，就是在说“开风气”的重要性。如果将提出问题的人称为开拓者，那回答问题的人只能是跟随者。
那有人可能会说了，做跟随者多好呀，不用瞎折腾，等别人折腾出结果了，我们发挥后发优势去赶超，岂不更省时省力？但是，别人的作业就那么好抄？美国最尖端的科学技术，能让你轻易学到？
再说了，当你也走到人类最前沿的时候，你又能去跟随谁呢？凡是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茫茫前途，你只能自己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去试了。
这，也正是中国当前的发展境况，时代呼唤更多的人，去“但开风气不为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