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佐良:走出雨巷的戴望舒,在诗歌翻译上也取得了非凡的成就
戴望舒是中国新诗发展史上的重要诗人,但是现在的读者可能不知道他也是一个译诗能手。最近,《戴望舒译诗集》(湖南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三)出版了,人们才发现他译诗的数量远远超过他的创作:这本《译诗集》共三百四十页,而他的《诗集》(四川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一)仅一百六十五页。
《译诗集》内容丰富而又重点突出。丰富,因为其中颇有出人意料的作品,例如很难想象戴望舒会去翻译叶赛宁,然而他译了,而且译得颇有吸引力,例如:
我是最后的田园诗人,
在我的歌中,木桥是卑微的。
我参与着挥着香炉的
赤杨的最后的弥撒。
脂蜡的大蜡烛
将发着金焰烧尽,
而月的木钟,
将喘出了我的十二时。
——《最后的弥撒》
这是很有现代敏感的诗行。我不知道译者是否懂得俄文,可能他是通过其他文字转译的,那就更使人惊讶于他对叶赛宁的精神的体会之深了。
当然,他译得最多的是法文和西班牙文作品。以法文作品而论,重点是象征派和后象征派,但也包括了爱吕亚(Paul Eluard)的诗十四首,其中有那首有名的《公告》:
他的死亡之前的一夜
是他一生中的最短的
他还生存着的这观念
使他的血在腕上炙热
他的躯体的重量使他作呕
他的力量使他呻吟
就在这嫌恶的深处
他开始微笑了,
他没有“一个”同志
但却有几百万几百万
来替他复仇他知道
于是阳光为他升了起来
抗击纳粹的地下斗争给了这首完全是现代写法的诗以一种英雄气概,译文是足以同原作匹配的。
西班牙文作品中,这种抗战气息浓厚的作品更多。实际上,有八首诗另成一束,其标题就是《西班牙抗战谣曲抄》,这当中有阿尔倍谛的《保卫马德里·保卫加达鲁涅》。
这些说明:在三十年代后期,戴望舒已经走出雨巷,渴望用他自己所掌握的一点写诗译诗的本领,为反法西斯斗争服务。他已经清楚,在中国和在西班牙,进行着的是同一性质的斗争。戴望舒、爱吕亚、阿尔倍谛等人毫无疑问都是“现代派”,这也可见现代主义决非右派、法西斯倾向者的独占物。
然而战火和斗争是要过去的。经常使戴望舒倾心的则是那些有深刻的感受而又能用新颖的技巧把它们表达出来的现代诗人。他的《译诗集》里就出现了许多这样的诗人,篇幅占得多的是两人:一个是《恶之花》的作者波特莱尔,另一个是《吉卜赛谣曲集》等等的作者洛尔迦。重点里的重点——无论从译诗数量或译者经营之勤来说——就是这两位大诗人。
波特莱尔
洛尔迦
在戴望舒之前,曾经有一些人译过《恶之花》,但他不满意,因此要自己动手来译;在戴望舒之后,又有一些人译了《恶之花》,但这一次是我们不满意了,因为一直到现在,还没有人达到戴望舒当年的水平。
戴望舒译的并不多,一共二十四首,仅占全书十分之一。但这二十四首,首首是精品。译者向他自己提了极严格的要求:
这是一种试验,来看看波特莱尔的质地和精巧纯粹的形式,在转变成中文的时候,可以保存到怎样的程度。
他尽力传达原诗的内容,也忠于原诗的形式:法文的十二音节、十音节、八音节诗行他用中文的十二言、十言、八言诗来译,一切韵脚安排悉如原作,“也许笨拙到可笑”。
“笨拙”是过谦。事实上,我们读到了这样出色的译诗:
请毫不懊悔地穿过我臭皮囊,
向我说,对于这没灵魂的陈尸,
死在死者间,还有甚酷刑难当!
——《快乐的死者》
为这单调的震撼所摇,我好像
什么地方有人匆忙把棺材钉……
给谁?——昨天是夏,今天秋已临降!
这神秘的声响好像催促登程。
——《秋歌》
秋天暖和的晚间,当我闭了眼
呼吸着你炙热的胸膛的香味,
我就看见展开了幸福的海湄,
炫照着一片单调太阳的火焰;
——《异国的芬芳》
因为我将要沉湮于逸乐狂欢,
可以随心任意地召唤回春天,
可以从我心头取出一片太阳,
又造成温雾,用我炙热的思想。
——《风景》
好一个“从我心头取出一片太阳”完整地再现了原文:
De tirer un soleil de mon coeur
保持了那个新鲜的形象,而所用的中文又是连一般读者也能够理解的,这就是戴望舒的功力所在。
波特莱尔的拟人式抽象名词曾使别的译者感到困惑,却没能难住戴望舒。请看:
——而长列的棺材,无鼓也无音乐,
慢慢地在我灵魂中游行;“希望”
屈服了,哭着,残酷专制的“苦恼”
把它的黑旗插在我垂头之上。
——《烦闷(二)》
而当波特莱尔突然变得短促,沉重,戴望舒也改换笔调:
亚伯的种,你的播秧
和牲畜,瞧,都有丰收;
该隐的种,你的五脏
在号饥,象一只老狗
——《亚伯与该隐》
戴望舒的译文并不是一味顺溜、平滑的,而是常有一点苦涩味,一点曲折和复杂,而这又是波特莱尔的精神品质的特点。
这样的契合难求!其原因之一在于:戴望舒看出波特莱尔最吸引人的地方在于若干似乎相对抗的品质的结合,例如古典主义和现代主义的结合。他的古典主义见于他的精致,严格,对形式和格律的关注;他的现代主义见于他精神上的深刻性——深刻到曾使艾略特一厢情愿地以为他是在“从后门进入宗教”;也见于他对于新的音韵、形象、新的拼合和对照方式的不倦的追求,也就是用新的诗歌语言来表达新的敏感的巨大努力。而戴望舒之所以能看出这一点,是因为他自己也是这样的一个诗人,在他身上也有古典主义和现代主义的结合,实际上就是中国诗歌传统和西欧现代敏感的结合。对于戴,译诗是写诗的一种延长和再证实。他把多年写诗的心得纳进他的译诗,从而取得了非凡的成果。
戴望舒的成就还告诉我们:在什么情况下译诗能取得最好的效果。除了译者个人的天才和素养之外,他所使用的语言必须处于活跃状态,即一方面有足够的灵活性能够适应任何新的用法,另一方面又有足够的韧性能够受得住任何粗暴的揉弄。在戴望舒着手译诗的时候,汉语正处于那样一种活跃、开放的状态,因为中国刚刚经历了一场文学革命,文学语言从文言变成了白话。但同时,中国深长的古典文学传统又不是几篇宣言所能一笔勾销的,而这也有助于翻译,因为译者早年所受的古典诗的熏陶会使他保有高尚的趣味,对于形式的严格要求,对于质的强调等等,这些形成了一种价值标准,使他的译文不至于变得太幼稚,太生硬,太无深度与余音,因而也不会使好心的读者望而却步,这样也就有助于树立和推广文艺上的新事物。换言之,在好的译作里面,传统同创新是并存的。
更深一层看,诗的翻译对于任何民族文学、任何民族文化都有莫大好处。不仅仅是打开了若干朝外的门窗;它能给民族文学以新的生命力,由于它能深入语言的中心,用新的方式震撼它,磨炼它,使它重新灵敏、活跃起来。如果去掉翻译,每个民族的文化都将大为贫乏;整个世界也将失去光泽,宛如脱了锦袍,只剩下单调的内衣。
因此,不时受到指摘的诗歌译者们无须自馁。面对着从歌德以来的所有“明智、懂事”的人——包括许多诗人自己——所有关于诗无法译的断言,戴望舒用他的实践回答了他们:诗是可以译的。当然有所失,但也有所得,而总的衡量起来,特别是从文学与文学之间、文化与文化之间的互相启发、互相增益来说,得大于失。至今人们都在惋惜戴望舒的早死;正当他在经历了一段译诗的辛勤劳动和巨大收获之后,像是创作上要有一次飞跃的时候,命运制止了他。然而命运却夺不走他的翻译成果。他在搁下诗笔以前,已经把现代西欧诗歌的精华传达给了中国爱诗的人群——他们人数也许不多,然而是真正的热心者,而他们对于这位卓越的译者是充满了感激之情的。
文/王佐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