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馀年丨张剑迟:“盖上帽”
随着春节的临近,家乡的年味又一次浓了。这年味唤醒了我儿时的记忆——四十多年前,到姑奶奶家走亲戚的情形又一次浮现在眼前。
大年初三,吃罢早饭,爸爸推出那辆旧飞鸽牌自行车,收拾好提兜,然后驮着我去走亲戚。爸爸要先到莒镇神庄,把我放在神庄姑奶奶家,然后他再去莒镇街舅爷爷家。
神庄距老家十几里。我坐在自行车后架上,扶着父亲的后腰,耷拉着两腿,寒气儿顺着棉裤腿嗖嗖地往上跑,我却在寒风中兴奋地东张西望。
到神庄姑奶奶家,我已冻得两脚麻木,站立不稳。姑奶奶踮着小脚,急忙拉着我走进堂屋,让我坐在小板凳上。
她随即拿来一把柴,在我面前点燃,让我烤着小手。接着脱下我的棉鞋,架着我的脚丫烤火。
袜底冒出的一缕缕热气,缓缓上升。脚渐渐苏暖过来。姑奶奶又烤我的棉鞋,柴火的烟热钻入鞋洞,热了鞋底,暖了鞋帮。
我趁热穿上棉鞋,那暖瞬间钻入脚心,沿着脚踝跑入心门。我的快乐开始了。
父亲离开后,姑奶奶迈着小脚,领着我来到大门口。她从怀里掏出温热的皱巴巴的两毛钱塞到我手里,接着嘱咐:“放好了,放好了,别让他们看见;可别掉了。”
看到钱,我顿时兴奋起来,赶紧把它塞进棉袄荷包里,用力压了压。我快乐的心似空中飞翔的小鸟。我牵着姑奶奶的手,到东边荷塘上,踢一下冰上枯干的荷梗;到南边田埂上,眺望爸爸去的地方——莒镇街。
吃中饭了,姑奶奶端来两个热腾腾的白色粗瓷碗:一碗是熥的猪肉片,另一碗是熥的炸藕合。白色的肥嫩肉片挨挨挤挤地趴在白色的瓷碗里,惹我的眼;藕合光亮的油面褪去后,软软乎乎。
我喜上眉梢,抄起筷子,夹了一块大肥肉,刚想放进嘴里。姑奶奶连忙说:“慢点,慢点,先吹吹,别烫着。”
姑奶奶帮我吹了两下,我慌忙把肉放进嘴里,有些烫,烫得我嘶嘶哈哈。肥肉片在牙齿和舌头的帮助下,左右摇摆,上蹿下跳。我的幸福和快乐也随着嘴角溢出的油脂跑了出来。
姑奶奶看着我,眼角眉梢都是慈爱的笑。几筷子之后,蓦然发现:肉片下面竟然全是白菜。虽然那白菜也浸在光亮的油珠里。
姑奶奶说:“解馋了吧?再吃些藕合。”
我点了点头,又疑惑地看了两眼白菜。
我快乐地吃着藕合,在“咯吱咯吱”的脆裂声中,寻找着肉末的香。几块藕合吃罢,下面也露出了白菜。
多年后,我对父亲谈起这件事时,父亲苦笑着说:“这叫‘盖上帽’。那时候都穷,过年时来了亲戚,也没什么可招待的,于是‘聪明人’就想出这么个‘好办法’。喝酒的时候把菜端上来,凑菜数。大家都心照不宣,谁也不动筷子吃。到最后吃饭的时候,一人来块肥肉或藕合后,再借着下面的白菜吃馒头。”
“你把肉吃了,你姑奶奶只能吃白菜了。”爸爸接着说。
2010年秋天,我去神庄看望姑奶,她已年近九十。坐在暖暖的砖炕上,她拉着我的手,精神矍铄地唠叨着娘家的人和事,唠叨着现在的好社会,眼睛带着光,眉梢带着笑。
如今,我已年过五十,对肥美的“上帽”也厌倦了多年,对年的感觉似乎也越来越淡了。但我依然会满怀欢喜地去迎接新年,不为吃,只为那一辈辈绵延久远的骨肉亲情。
窗外不远处,小区物业刚刚挂起的大红灯笼在微风中舞动着——年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