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八年(民间记事)(一) || 作者 郑凤贤
民国十八年(民间记事)(一)
作者 ‖ 郑凤贤
作者前期文字链接:
《道家塬逸闻故事》《人文西海道家塬(一)写在前面的话》《人文西海道家塬(二)远古的迹痕》《人文西海道家塬(三)传说中的历史》《人文西海道家塬(四)铭刻金石的记忆》《人文西海道家塬(五)大明朝的民间记忆》《人文西海道家塬(六)苦涩的辉煌》《人文西海道家塬(七)永远的伤痛》《人文西海道家塬(八)新世纪的铁门槛》《人文西海道家塬(九)民国时代的天灾》
民国十八年,这是我从幼年时就不断听到的话题。我爷爷、我奶奶、我大伯是我家族经历民国十八年之后留下来的三个老人。现在他们都已经奔赴黄土公社去十多年,二十年了。我们这代人也大都四五十岁,我们一辈的哥哥嫂嫂也有好几个已经跑到世界的另一边和爷爷奶奶们团聚去了。我觉得有必要把爷爷奶奶经历的那个年月写一下,特别是把那个令老人们一生不能忘记的年月写一写。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家族的历史。作为出生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期的我,对于民国年间的事情,当然只是耳闻,说不上亲历。我的耳闻大多数就是来源于我们家族的老人—爷爷、奶奶和大伯。有些事情爷爷奶奶讲述的并非全部准确,我曾经在探访几个先前尚在世间的姑奶奶的时候,求证过有些细节,当然有些事情总是说不清楚。自然也就不甚了了。
民国十八年,那是西北高原上一个永远的疼痛,是老一辈人至死难忘的悲伤记忆。民国一共在大陆就存在了三十八年,期间军阀混战,外敌入侵,国共纷争,终归一统,这些大事情自然有国史、正史去记载,无需我这个乡野塾师添乱。我这里只是讲述一个家族的痛苦。因为大清朝随云异族统治,我们家族虽然也曾几乎灭绝,但终究还是流传下来;而到了民国时代就是因为那个大灾荒,又是我们家族濒临灭绝的边缘。
爷爷奶奶讲过,民国十八年之前,我们家族也算人口众多,家业兴旺。虽然贫穷,算不上富有之家,但起码还吃得饱饭,穿得起衣,居有其屋。那时候郑氏一族有三个房头,几十口人。而我爷爷的爷爷就有六个儿子,除了我爷爷的大伯远赴口外新疆,详情不知;我爷爷的二伯爱好阴阳分水,不爱治家,终生未娶之外,其余弟兄四个都有家室子女。爷爷的口中,他的爷爷是一位能干会理家的农人。老人终身辛劳,一凭继承前辈遗产,二靠劳动所得,置办下近百亩旱塬山地。他终其一生没有饥困冻馁之患。可惜老人生下的六个儿子,大都不争气。主要是沾染了当时流行的抽大烟、赌博恶习。据爷爷说他的大伯早年就跟着骆驼客上了口外,那是另外一个老辈子人的浪漫而又富有传奇色彩的故事。爷爷的二伯常年游走乡间,不事耕作。挣到钱就抽烟赌博,以致老大无成,最后没有妻室。灾荒年间就又一个人远赴新疆去找他的哥哥。据说我们的这个二伯曾祖,真的到达新疆,还真在那辽阔的土地上找到了他的哥哥。据后来回到过家乡一次的二伯曾祖讲,他在一个大雪天,走在)新疆一个城市的街道上,结果被正在房子上扫雪的他哥哥发现了,这样两兄弟在万里之外终于团聚。可惜的是据说他哥哥当时在军队里混差事,而家中的续弦嫂子并不待见他这个远道投亲的弟弟。于是二伯曾祖又回来了。回到家乡等待他的就是死亡。
本来大灾荒到来之前,我家族如果小心经营,不可能发生饿死人的现象。但是据爷爷说事情就坏在他的那几位伯父叔父都好吃懒做上。所以后来我爷爷说,天灾是天灾,可是大都是天不灭人,人要自灭哩。民国十六年还是个难得的丰收年景。可是这一年之前,我爷爷的爷爷去世了。老人去世了家里就闹着分家,爷爷的爸爸们除老大、老二不在家乡,守在乡土上的四位就把田产一分为四。分家不久爷爷的奶奶也去世了。分到田产的几个先辈们不是按时按节的去耕种,而是拿着土地去抵押赌博。有不抵押赌博也不按时耕种。结果民国十六年,许多人家大丰收了,而我们家族的三四家都几乎没有收获。那时候都还有老先人苦下的余粮吃。我的曾祖父排行在四,还算是弟兄四人中,精明强悍的一个。那时候爷爷已经二十多岁,奶奶早就娶进门,而且有了大姑、大伯两个孩子。曾祖父在分家之后,把自己的一家从故居老村庄郑粱村搬到了西帑村,筑造了新庄舍。又因为爷爷是那时候家族里唯一的读书人,就在新庄院门前盖了一间小房子,让爷爷办起了十里方圆唯一的一间私学。民国十六年的时候,爷爷在村庄里当教师。每年入学子弟们拿来的学资供一家数口吃饭还不成问题。何况爷爷的爸爸还多少种着十几亩旱山地。那时候爷爷他教书用的教材的仍然是《百家姓》《三字经》《弟子规》等传统旧教材。爷爷说他的爸爸曾经是大家庭的掌柜,他又是他那一辈年龄最长的。他的爷爷和爸爸大概是抱着改换门庭的愿望,从幼年开始就送他到相距十里路的张家塄干一位财主家里去读私塾。那时候也没有个什么考试,反正才读了不多几年,爷爷就读到四书五经了,先生没有办法教下去,就命他回家自己办学当老师去。
爷爷后来回忆从前,最喜欢说的就是他当教师那几年。据说开头学校办在重金寺的大殿里。那时候学生的年龄和爷爷差不多,有几个甚至年龄比我爷爷还大几岁。可是那时候正真的师道尊严。比爷爷年龄大的小伙子也要被爷爷用戒尺敲打。爷爷说有一回早上他赶到学校的时候,早到的孩子们在学习乡村里人办丧事,有的扮演孝子,有的扮演来客,还有一个扮演尸人。爷爷到来,其他孩子逃的逃了,不逃走的结束了游戏。只有扮演尸人的那一个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爷爷上前踢他一脚,他还骂道:别踢了,踢踏尸人遭罪哩。
不料没有过两年,那些扮演孝子来客的孩子大都饿死了,倒是那个扮演尸人的,后来活下来。七八十岁的时候来看望爷爷还说起当年他们的趣事。
爷爷说他从小就基本没有做过庄农上的农活,只有少年时代,还是奶奶做童养媳妇那阵在家里替大人放过羊。那时候他连狼和羊都分不清楚。有一回冬天在村外野地里他看到一头麻狼骑在一只羊身上,却以为是一头窜进自家羊群的羝羊在捣乱。爷爷就拿着铎铲在麻狼身上狠劲地打击。结果麻狼滚下羊身,朝着他齿牙咧嘴。爷爷还不知道怕,继续挥动铎铲打击。那头麻狼逃跑了。
爷爷的少年和青年时代除了读书就是教书,这和我的经历差不多。但是很快地劫难就要到了,爷爷一生美好的时光就那么短暂地灵光一闪结束了。
2013-4-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