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风知劲草，黑水见人心

这部《黑水Dark Waters》是在二零二零年三月十九日看的，至于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不是因为我有一个记录一切的小本本，而是因为当时看完，第一眼感觉就是这部电影，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这一年的最佳作品了，虽然那个时候还只是三月份，暑期档，圣诞档等等都还没有开始呢。不过对于一个观影超过4000+的骨灰级影迷来说，我相信自己的直觉不会错。

果不出其然，直到十二月份，虽然后来又看了一百多部电影，但是如果说到哪一部最好，那么我还是会非常坚定地回答，二零二零年，《黑水》最好。从一个侧面例子可以作证，本来打算一看完电影就写一篇影评，好好夸一夸这部电影，但是思来想去，觉得没有把握，不知道怎么夸才好，于是又去二刷，三刷，结果……就一直拖到了十二月。为了不把今年的欠账拖到明年，我打算用最老老实实的办法来说一说为什么这部电影是我的年度最佳。

这是一部三好学生式的电影，哪三好？好故事，好演员，第三个到底怎么说，我还没有想好。

这不是一个虚构的故事，而是真真切切发生在现实生活中的。基于Nathaniel Rich在《纽约时报》上发表的文章《The Lawyer Who Became DuPont’s Worst Nightmare》，围绕罗伯特·比洛特展开，他担任辩护律师长达8年之久，他对化工巨头杜邦公司提起了环境诉讼，这场官司揭露了几十年来杜邦公司化学污染的历史。

其中关键的时间点罗列如下（以下资料来源于网络）

---1938年，化学家罗伊·普朗克特（Roy J. Plunkett）博士在杜邦公司的一个实验室中意外发现四氟乙烯（Polytetrafluoroethylene），英文缩写为PTFE，具有极其优秀的化学物理性质；

---1941年，杜邦公司取得四氟乙烯的专利；

---1944年，杜邦公司以"Teflon"的名称注册商标；

---1954年，供应商3M公司向杜邦公司递交关于聚四氟乙烯的毒性报告，报告显示其在白鼠实验中表现出导致胚胎畸形（主要是眼部）的危害性；

---1954—1975年，杜邦自己做人体实验，将材料注入烟丝，派发香烟给工人抽。特氟龙生产线出现多名工人生病早逝现象，死亡岁数30岁到50岁不等。并有多名女性产下畸形婴儿，其中一名叫巴基贝利，在片中真人出现，只有一只眼睛一个鼻孔，且没长在正确位置，观影时注意这个细节，慎看；

---1975年，位于西弗吉尼亚州（没错，就是《乡村小路带我回家》里深情歌唱的那个地方）杜邦公司堆料场旁边的一个养殖场出现200多头牛奇怪死亡的现象，没死的也表现出强烈的攻击性。养殖场主厄尔·田纳特（ErlTenant）解剖了死牛，保存被感染的器官作为证据，并将解剖过程录成录像，此人同样是本片中推动情节的主要角色之一；

---1998年，田纳特通过同乡关系找到律师罗伯特·比洛特（Robert Bilott），也就是本片的主角，他是一位辩护律师，在影片开始，他刚刚成为所从事的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杜邦公司是这家律师事务所的最大客户。比洛特接下案件，同年，他和杜邦公司总裁菲尔首次谈及此事，对方表示愿意配合；

---1999年，比洛特和菲尔再次见面谈及此事，菲尔当众发怒。出于法律程序，杜邦公司将1941年以后的所有材料都寄给比洛特，堆满了整个档案室，这是典型的大公司手法。比洛特推掉所有案件，以一己之力，花费一年时间将材料全部看完并逐一编号，并发现一种叫PFOA的化学物质，询问杜邦公司未果，转而咨询专家学者，并搞清楚了是其中一种叫C-8的碳分子长链破坏了人体健康，这是片中的核心关键情节；

---2000年，田纳特一家被同乡排挤，不久后夫妇俩都被检查出癌症。杜邦公司派直升机全天候监视养殖场，田纳特手持猎枪，睡在皮卡上守护。同年在比洛特的坚持下，杜邦公司同意民事调解，给予田纳特补偿（具体数字没有说）。田纳特一开始不接受，在比洛特的劝说下同意。一家人离开世代经营的养殖场，迁居镇上，所有这一切都在片中展现无疑；

---2001年，比洛特受到同事排挤，老板力排众议，继续支持他；

---2002年，地方法院首次开庭审理杜邦案件，关于C-8含量的标准问题产生分歧，即究竟多少含量可被判定有害。美国环保署1976年才开始检测化学物质，当时未建立标准，全靠企业自查。同年，标准制定小组诞生；

---2003年，为比洛特提供证据的其他受害人家庭受到攻击和排挤，其中包括在杜邦公司工作的当地居民；

---2004年，比洛特质询当年对接3M公司毒性报告的杜邦公司化学工程师，证实了杜邦公司一开始就知道C-8的危害性但毫无作为。杜邦公司同意支付1650万美元的罚款给环保署，支付7000万美元的费用给诉讼群体，其中包含了比洛特的律师事务所。比洛特推动更多当地居民索取赔偿，但须执行医药监护，也就是将杜邦生产特氟龙所排放的废水废气和居民健康问题建立医学概念上的对等关系，该关系一旦确立，杜邦公司将支付2.35亿美元的赔偿。由无利益关联的科学家组成的监护小组成立，其运作经费由律师事务所支付。比洛特承担巨大压力，再一次陷入濒于崩溃的困境；

---2005年，截止到圣诞节前夕，有6.9万居民接受血液采样，每人获得400美元的报酬，由杜邦公司支付。居民拖家带口来抽血，言词间流露出对杜邦公司的感激，影片中对于这一极具嘲讽的场面同样予以表现；

---2006年，环保署起诉杜邦公司。杜邦公司以之前没有标准为由，表示须等检测结果出来后再支付。没有拿到赔偿的居民迁怒于比洛特和举证者。比洛特被三次降薪，出现右手抖动症状；

---2010年，比洛特因将过多精力投入到案件上忽略了家庭，夫妻矛盾爆发；

---2011年，比洛特被第四次降薪，降到原来的三分之一，晕倒住院，查出为间歇性脑供血不足，近似于中风，压力太大导致；

---2012年，检测小组调查结果公布，对等关系成立。杜邦公司再次反悔，不愿支付赔偿。比洛特懊恼之下转向群体诉讼策略；

---2015年，群体诉讼案件开庭，共有3535起案件起诉杜邦公司，杜邦公司为此支付了6.707亿美元的赔偿。同年，美国环保署禁止在民用商品中使用特氟龙；

---2017年，聚四氟乙烯中的主要成分，PFOA和PFOS被列为2B类致癌物。比洛特律师至今仍在为受到侵害的美国家庭办理诉讼；

以上可知，这是一件典型的“民告官”案例，罗伯特·比洛特（Robert Bilott）就像塞万提斯笔下的堂吉诃德一样，以纸笔为矛，单枪匹马的冲向了庞然大物。从1998年开始，历时二十年，接了这个案子之后，他再也没有接手其他案件，事实上他也没有机会，以一种死磕到底的决绝，直接战斗到今天。对，今天，因为直到今天，这个案子都还还没有完结，这是一场漫长的，艰难的，不对等的，看到曙光但是还没有完全胜利的战争。

补充一个电影之外小小的知识点。

特氟龙是高分子聚合物，本身是无毒的，有毒的是生产特氟龙的过程中用到了一种分散剂PFOA(全氟辛酸胺)或者叫C8, 这种东西不是杜邦发明的，是3M发明的。是杜邦向3M采购的PFOA，而3M也告知过杜邦PFOA的毒性。杜邦公司最大的过错就错在没有有效处理PFOA废料，导致工业污染坑害了当地居民和生产工人。所以事实上的诉讼案针对的是工业废料污染伤害居民，电影中对于以上细节都有披露，但是描述的不够清晰，容易引起误会。

所以，我建议你还是回家看看家里的不粘锅。

在片中我们会看到三张熟面孔。

扮演Robert Bilott的马克·鲁弗洛 Mark Ruffalo；

扮演Robert Bilott妻子SarahBilott的安妮·海瑟薇 Anne Hathaway；

扮演Robert Bilott老板TomTerp的；

在具体描述他们的表演之前，我们先说一说影片的基调。

压抑，阴冷，从头到尾弥散着一种近乎绝望但是绝不放弃的气息，就像漫漫黑暗中的一盏孤灯，虽然灯焰时而惨淡，时而摇晃，但是从来没有熄灭过，一直都在那里，终将照亮道路尽头的远方。

所以他们三个人的表演风格虽然各有特色，但是如果选择一个关键词来形容，那么无疑是克制。不是那种动不动就煽情飙泪，张力十足的模式，也不是那种云淡风轻，平淡如水的样子，因为事件本身的性质已经决定了表演的形式，而在这一点上，三个人都做得极好。

很多人知道马克·鲁弗洛 Mark Ruffalo都是从绿巨人这个角色开始，不管是本尊自传还是复联系列，不过说实话，藏在一大堆特效下的表演，实在没什么好点评的。事实上作为一名可以自由切换话剧舞台和电影屏幕的演员，拥有的实力那可不一般。《黑水》中，他几乎是以一己之力撑起了这部电影，一个正在冉冉升起的明星律师，以生死搏命的姿态占到了自己大客户的对立面，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哪怕自己心里很清楚自己是在做正确的事。

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同样，英雄也不是一天练成的。马克·鲁弗洛 Mark Ruffalo在片中把这一路走来的点点滴滴变化，特别是纠结，愤怒，失落，不屈，迷茫的心态演绎的非常出色，尤其是微动作，眼神和台词，让人直以为他就是那位在现实生活中斗士律师。演活了，我想这大概就是对于一个演员演技的最高褒奖吧，尤其是那句still here，当他在法庭上平静的念出来一刻，屏幕前的自己瞬间泪目，值得浮一大白。

一直以来，大众对于安妮·海瑟薇 Anne Hathaway有一种偏见，这是一个花瓶。我认为这是那些长得没她好看，演技也没有她优秀的人出于嫉妒而产生的赤裸裸的偏见。她是一名非常优秀的演员，当得起“茱莉亚·罗伯茨合体奥黛丽·赫本”的美誉。本片中她虽然是配角，但是依然是光芒四射，熠熠生辉。丈夫在做一项正义的事业，但是英雄也是要吃饭的，同样离不开柴米油盐酱醋茶，那么谁来负责这些琐事呢？琐事虽小，但不简单。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的事情，那可是真实生活中常见的剧本。作为一个演员，在屏幕前肆意发挥，并不是最难的，难的是要收着演，更难的是收着演的时候，还得偶露峥嵘，不然就成了没有存在感的路人甲乙丙丁了。那么真正的问题来了，这个尺度的拿捏就要考验演员的功力和发挥。一般人没有两把刷子，绝对HOLD不住。

至于蒂姆·罗宾斯 Tim Robbins，这位大神什么时候让我们失望过？作为Robert Bilott的老板，整个律师事务所的话事人，他所要承担的压力一点都不比孤军奋战的英雄小，因为这家律师事务所本来是靠替大公司提供法律事务为主营业务，现在却站到了金主的对面，法庭相见，而且下面还有一大票人需要养活，这个对于扛把子来说，就不是一个容易的决定了，更别说这个官司看上去赢的希望极其渺茫。

Tom Terp是感性的，也是理性的，不过他始终如一，坚定有力的支持，对于Robert Bilott来说，是和妻子Sarah Bilott的理解一样，不仅仅是给予他莫大勇气的坚强后盾，还是整部电影压抑氛围下为数不多的亮色，温暖了屏幕内外的所有人。

最后，想说点什么。

坦率的说，《黑水Dark Waters》的观影经历并不愉快，无论是从故事情节本身，还是影片的拍摄手法，那种无处不在的窒息感对于观众来说，是一种巨大的压力，尤其是当你联想到这是一件真实发生而且远远没有结束的事件，再看看你我他的身边四周，恐怕心情还会再沉重几分也不为过。

财大气粗，为所欲为的大公司，不仅仅是利欲熏天，也不仅仅是作恶，有了钱真的可以为所欲为？但是这个世界上只有一家杜邦在干坏事儿嘛？

那些受害者，固然值得同情，那么除了同情以外，是不是还有一点别的？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尤其当他们向着同为受害者的同类亮出獠牙的那一刻，是不是很荒谬？那么，这难道不是生活的另外一面嘛？

一个人，如果想要对抗一个公司，一个团体，甚至一个更大的客观存在，将会面临怎样的压力，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勇气，现实点说，也不是每个人都能走到胜利的终点，那么这种坚持有没有意义？

科技的进步，无疑将会改变这个世界，但是这种改变是好是坏，还真不好说。比如特氟龙其实一种非常优秀的化工原材料，应用范围极其广泛，甚至被誉为塑料之王，其性能之优秀可见一斑，但是当它出现在人体内，就是另外一件事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杜邦公司检测特氟龙的毒性，作为对比，需要寻找血液中没有C-8（组成四氟乙烯的碳分子链）的血液样本，包括动物，结果找遍了全世界都没找到，最后在一名参加过朝鲜战争的美军士兵的血液样本中找到。也就是说，50年代以后，几乎所有生物体中都有四氟乙烯的成分。看到这个消息，你有没有和我一样觉得不寒而栗？

这些还是停留在表面的问题，如果我们往深水区稍微前进一小步……

法律的本质是什么？

结果正义和程序正义哪一个更加重要？

一个允许个体说“不”的体制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对于乌合之众，仅仅是启迪民智这么简单吗？

一个人的一生，到底是应该追求结果，还是应该追求过程？

伦理道德是应该走在科技的前面还是后面？

到底应该把谁关在笼子里？我们需要一个什么样的笼子？笼子本身需不需要一个更大更坚固的笼子？那么一个笼子套着一个笼子，是不是对于这个社会最好的解决方案？

以上种种，恐怕非三言两语可以说的清楚，大家或许都得想想，好好想一想，站在自己的角度想一想，站在对面的角度想一想，想不出答案的时候，可以休息一会儿，然后再接着想一想。这个过程并不容易，而且有很大可能，直到生命的尽头，我们恐怕也没有办法找到一个绝对正确的答案，但是如果我们不去想，恐怕会迷路的，那是更加可怕的事情。

不过，有一件事我可以百分百确认，《黑水Dark Waters》是我在二零二零年看过的所有电影中最优秀的一部，没有之一，甚至可以拍到个人观影记录中的前一百名，它绝对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