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洛加 :那年那月鲁祖庙之洗澡

            洗           澡

             文/吴洛加
 
人从娘胎呱呱落地到最后离开世界,一生洗的澡恐怕难以计数。我有个侄儿属于“洗澡控”,百事可以懈怠,唯独洗澡从不马虎,即便滴水成冰的三九严冬,也每日早晚两次照洗不误。他家水电气费用月月居高不下,亲友们调侃,说就是被他洗澡洗贵的。侄儿这一辈人有福赶上了好时代,家有漂亮卫生间,户户安装热水器,啥时想洗澡了,开关一拧,搞定。
作为过来人,有时我会想,如果侄儿生长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洗澡就绝对不是一件随心所欲轻而易举的事情。
我在记忆深处狠挖,怎么也想不起一两百户居民聚居的鲁祖庙老街,五十年前谁家拥有独立的卫生间。至于热水器,那时根本都未听说过。但人们总得洗澡呀,于是五花八门的洗法层出不穷,现在回忆起来虽然苦涩,倒也不乏些许乐趣。亲历过的艰苦岁月,刀刻斧凿般在人生留下印痕,抹不掉也忘不了。
在没有热水器的年月,若要洗一次澡得费不少劲。老街很多住户家里只有一个小小的泥炉,要烧一大锅洗澡水,首先在时间上就得充分考量。必须错开煮饭炒菜,洗澡要为嘴巴让路。人口众多的家庭,如果全家人都要洗的话(这种情况很普遍),一锅水接着一锅水烧,前后恐怕会花上两三个小时,放到现在,坐动车都可以坐拢成都吃龙抄手了。
照例先洗娃儿,貌视简单却不轻松。在屋子当中摆了大木盆,掺冷水,加热水,频繁用手伸进水里测试温度直到合适。像剥粽子一样剥光小家伙衣裤,赤条条摁进水里打理。洗完,毛巾毯一裹,丢上床了事,接下来如法炮制洗下一个。
但很多娃儿属于“见水疯”,爱把澡盆当作泳池,在盆里像不安分的青蛙,脚蹬手刨把水泼得满世界都是。地屋问题不大,木板楼房那就遭殃了。隔我家不远有幢颇为陈旧的四层砖木房,时不时发生楼下与楼上两家吵架的事情,知情者介绍,说吵架多半因娃儿洗澡引起。那幢楼房上下层只隔着木楼板,年久失修后不再清丝严缝,楼上娃儿洗澡拍打出来的水顺着楼板缝隙滴落在楼下的饭桌上。平白无故有水自天上来,换了谁也会没有好心情和好脸色。
娃儿长到懂得害羞的年龄,再洗澡就得避人眼目谢绝参观,连生他养他的亲爹亲妈都不行。有独家厨房的好办,房门一关,澡盆一安,委身其中便可办事。却苦了房子窄人口多的家庭,一人洗澡全家回避,关闭房门拉紧窗帘自不必说,还得喝退左右,将无关人员轰出门外。偏偏这种情形在鲁祖庙屡见不鲜,有屋进不得的街坊邻里便在门外扎堆聊天,家长里短盐咸醋酸地和谐成一片。哪像现在,一个小区同楼层住了七八年,左邻右舍面孔虽熟,但不晓得姓张姓李在哪儿发财,见面顶多笑一笑点头致意,客气怎么也掩饰不住疏远。
男人们对澡盆有种本能的抵制。他们洗澡相对于女人而言要省事得多。一张湿毛巾抹了香皂,从头到脚周游一圈;搓了毛巾再周游一圈,完事。女人批评其洗脸帕弄去揩臭脚丫,这样做会交叉感染细菌的。男人颈子一昂:“屁大点屋连转个身都难,洗澡哪来那么多讲究?劳动人民一张帕,又洗脸来又洗胯,懂不?”
那年月劳动人民很吃香,开纺织机器的工人可以气宇轩昂踏入高等学府领导一切,斜对面住的彭伯伯从印刷厂退休,曾经胸佩大红花坐着敞篷汽车锣鼓喧天在解放碑兜了一圈风光无限。“劳动人民”意味着尊严与光荣,有人便常把这几个字挂在嘴上去论战,竟然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进入伏天后闷热难当,在蒸笼一般的室内挥汗洗澡的滋味并不好受。男人们这时就显出了妈老汉赐予的性别优势,提一桶水当街而立,一条内裤(时人谐称“窑裤”)遮了羞处,对身旁川流不息的路人视若不见,顾自抹搓冲擦,何其潇洒自由。最后将剩下的小半桶水举起来兜头冲下,爽!前年鲁祖庙老街坊大聚会,酒酣耳热之余,众人追问李姐是怎样喜欢上隔壁家的张哥的。已是双鬓染霜的李姐哈哈大笑:他最爱在院子天井洗澡嘛,我看他一身的肌肉坨坨,心想这崽儿将来肯定是把干活的好手,于是就打来吃了!
耻于在露天坝秀排骨或者啤酒肚的,往往肩搭毛巾手提水桶,趿着木板鞋呱哒呱哒走进大同路公厕洗澡。那时的公厕系旱厕,坑上可以一目了然坑下,前后左右连个隔板都没有,毫无隐私可言,味儿更不敢表扬。在这样的环境中洗澡,对双方都是很尴尬的事情,洗澡君不得不在众目睽睽下忍受臭气熏陶和观众肆无忌惮的注目礼;便便者也轻松不到哪里,蹲在坑上正闭目运气丹田,哪料澡客最后那高高举起倾泻而下的小半桶水,说不定会溅起几滴亲亲地吻上你的脸。
冬天里敢继续当街洗澡的只剩下周大汉一人。众邻穿得臃肿如狗熊犹还嫌冷,他仍是一条窑裤,水却换成了刺骨的冷水,边洗边五音不全大声唱歌,惬意和愉快之至。冷水在他身上犹如沾上烙铁般腾起股股热气。最后用毛巾将全身擦得通红,方才穿上衣衫回屋。这厮似乎前辈子就与棉衣棉裤有仇,即便打霜落雪天,也只着一身风都吹得透的薄衫招摇过市赚足眼球。周大汉何许人?区冬泳队资深队员也。
老街只有一个周大汉,找不出第二人敢步其后尘。很多娃儿到了冬天畏惧寒冷几个星期不洗澡,结果头发生出不少虱子,钻心痒。那时老街不少家庭备有篦子,齿缝极细密,专司清除虱子之职。实在篦不干净,就被大人摁住头抹上煤油,用布严密包裹如同印度阿三,旨在捂死头发内躲藏的那些讨厌的小动物。用煤油涂抹头发剿灭虱子是上个世纪中期民间的通行办法,现在看来真是糊涂和胆大到了顶。
实在扛不住家中洗澡的寒冷,众人便扶老携幼离家别舍前往附近的公共浴室洗澡。大渡口区有朋友曾经自得地告诉我,他们那里厂矿林立,且普遍建有澡堂,为职工发放澡票,福泽家属,娃儿们便常常跟着妈老汉到厂里的澡堂享受淋浴。我没有问他们那一亩三分地上的娃儿长没长过虱子,想,人家卫生条件那么好,澡洗得如此频繁,哪里还会长那些玩意儿呢?
市中区(今渝中区)没有上规模的厂矿,寸土千金的地盘被商业门面挤得密不透风,企业内设澡堂的屈指可数,公共浴室却不少,鲁祖庙周边就有和平公寓、建设公寓、中一浴室。名气都大得很,夏季歇业,入冬开放,越冷生意越好。锅炉制造热水和暖气,门口垂挂着着厚厚的棉帘,依然挡不住腾腾热雾在门前氤氲浮升,远看仿若揭开了灶上的蒸笼。门口上方有一灯箱,写着“请进一位,请进两位”之类文字。灯箱亮,电铃响,便知里面在深情地呼唤客人了。
春节前各浴室和澡堂人满为患,候澡人在室外寒风中袖着双手,不停地跺脚取暖,骂着“等了三四个小时,格老子脚都站硬了”,一步一步往前挪。洗完澡的客人热气腾腾周身喷香掀开棉帘出来,好多人嫌热还大敞着怀,脸上红扑扑的分明写着“幸福”二字。好不容易进入浴室,立刻被四面扑来的热浪包围,周身先自酥软了半边。
浴室里面两个世界,男士洗大池;女宾洗啥,我不晓得。
单说大池:四四方方,瓷砖贴面,水深及胸,天花板上的电灯在热雾中朦胧成醉汉的眼睛。之前厚重的衣物被叉棍请到了高不可及的墙上,那时也无需牵挂有谁私信抑或QQ你。攀着池沿蹑足滑溜入水,很多人会禁不住发出一长声畅快的呻吟。在滚烫的水里泡上半小时,拧干毛巾一搓,百年老垢也不愁乖乖出落。池内温度太高,担心有人晕池,顶部一两扇窗户还大敞着透气。如果换了在家洗,你敢?
经验丰富的澡客往往赶早去享受那一池清水。如果去晚了,满池浑汤汹涌人头浮沉,像极了一锅将熟未熟的饺子。即便这样,人们也渴望及早成为这锅饺子中的一枚。在公共浴室供不应求的年代,去那儿洗澡总有一种像被催命的感觉。洗完后很想在雪白软和的卧榻赤着膀子眯一会儿,却被满场巡弋钥匙串叮当作响的服务员催着快走,说外面的队伍还长着呢。好在那些年政府把市民洗澡的事挂在心上,下力气解决大众“洗澡难”。我曾在饮食服务公司工作多年,单位管辖着市中区的十来家浴室和澡堂,每年春节前我们都会到浴室支援,任务很明确:保证新年钟声敲响之前让每个客人都能洗上澡,身心愉快跨进崭新的一年。
作者近照及简介
吴洛加,重庆市散文学会会员,重庆市杂文学会会员,重庆市南岸区作家协会会员。从事写作40年,发表著述和文章120万字。
(0)

相关推荐

  • (原创)七十年代苏州市井生活--泡澡堂

    苏州古城内的老苏州有一句话俗话: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意思是早上到茶馆喝茶,下午去澡堂洗澡(苏州人称哺浴室).       上世纪七十年代居住环境普遍不大,没有专门的卫生间,夏天很多家庭是用大木桶洗 ...

  • 镇江曾经有个地方叫“澡堂子”!一度它还是镇江旅居的服务点!

    镇江有句老话叫"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形象地说明了老镇江传统的生活习惯:"皮包水"说的是镇江人喜爱喝早茶,泡壶好茶吃吃肴肉就是一个早上:"水包皮& ...

  • 古人洗澡趣事/于小燕(原创)

    我们中国人是一个非常讲究卫生的民族,早在西周时,就有"三日一洗头,五日一洗澡"的说法,而且非常正式,非常讲究,比我们现在人洗澡要认真许多. 但是由于古代条件有限,洗澡非常麻烦,有的 ...

  • 记忆淮安 | 荷花池——一个曾经的澡堂子

    你要是问老淮阴人荷花池在什么地方,人家不会指着城南公园的方向说那里有荷花池:更不会告诉你金湖的荷花荡.人家肯定会说,北门桥南坂子西边的那个巷子里,那里就是荷花池.待你走到巷口一看那圆拱上写着" ...

  • 【留住记忆】洗澡那些事儿

    " 若我会见到你,会是怎样的表情:若曾与你相知,又该如何传颂你......" 粉红浴罩 "红,过来洗澡了."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冬季里的每周中午,母亲在煤气 ...

  • 【三湘文艺】杨英/澡堂旧事

    "党在我心中"特刊征稿启事 澡堂旧事 作者:杨英 那天看刘衍清老师的<岳阳澡堂旧事>一文,我的思绪一下子也回到了若干年前,想起了麻纺厂的澡堂. 父亲原在邮电局工作,19 ...

  • 吴洛加:​那年那月鲁祖庙之街市

    街          市                       文/吴洛加   从空中俯看,鲁祖庙很像躺在母城中心的一只海星,其爪足亲密挽着青年路.较场口.大同路.民生路,与解放碑声气相通.优越 ...

  • 吴洛加:那年那月鲁祖庙之腊月

    腊    月 文/吴洛加   鲁祖庙人一年十二个月,最忙的会是哪个月?如果你就这个问题询问老街那些当家的男人和女人,大家会毫不迟疑作出回答:腊月. 在中国人心中,腊月往往代表着旧一年的结束和新一年的开 ...

  • 吴洛加:那年那月鲁祖庙之消夏

    消            夏 文/吴洛加 前些天获知官方发布的全国"火炉城市"排行榜,重庆再一次坐上了头把交椅.重庆人对此并不意外,当然也没有骄傲和惊喜.无论是最早的全国四大火炉还 ...

  • 吴洛加:​那年那月鲁祖庙之倒桶

    倒              桶 文/吴洛加 有必要先解释"倒桶"的含义,因为今天绝大多数年轻人对这个词汇恐怕不知所云.这是省了字的简约语,当年不仅鲁祖庙,连全重庆的人民都这么约定 ...

  • 吴洛加:那年那月鲁祖庙之饲养

    饲   养 文/吴洛加 本篇说说鲁祖庙老街人家与动物的那些往事. 我手上没有档案数据,无法准确说出五十年前鲁祖庙片区究竟有多少户人家和丁口,但凭记忆推算,鲁祖庙外加相连的两条巷子,一两百户上千人口怕是 ...

  • 吴洛加:那年那月鲁祖庙之餐桌

    餐            桌 文/吴洛加   时间回溯到上世纪的中后期,让我带你看看鲁祖庙老街人家餐桌上的光景. 回首那年那月的旧事注定是有些苦涩的.新中国建立后百废待兴,经过了漫长的计划经济时代.因 ...

  • 吴洛加:那年那月鲁祖庙之炊烟

    炊       烟 文/吴洛加 五十年前,鲁祖庙的清晨是被公鸡的喔喔啼鸣和住户们劈柴捅炉子发火的声音唤醒的. 从前老人们爱把一句话挂在嘴上: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人们让"柴" ...

  • 吴洛加:那年那月鲁祖庙之水站

    水  站 文/吴洛加        时间倒退五十年,鲁祖庙跟重庆市大多居民聚集的街区相同,有一项关系民生的公共设施:水站. 为避免突兀,先交代几句鲁祖庙的简况.家住渝中区的人,大多知道解放碑附近有条名 ...

  • 吴洛加 :​米汤:那一碗浓得化不开的情结

          米汤:那一碗 浓得化不开的情结                            文/吴洛加   前天去街上办事,到了饭点,懒得回家操刀弄勺地惹一身烟火气,于是就近选了一家路边小馆,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