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艺录|冯亦代:海明威的《战地钟声》
我喜欢海明威的作品,我也害怕海明威的作品。读海明威的作品是愉快,译海明威的作品则是自讨苦吃;所以我喜欢而又害怕。海明威的文字简洁,他一贯在对白中衬托故事进行的气氛,人物的思想感情,甚至是人物的行动,一句话往往有几个涵义,在英语中可以感到这种孕藏着的东西,但在中国语言中,却很难找到相应的文字,看看原文平白易懂,但要译得恰到好处,真须绞许多脑汁,往往好容易找到一个汉语的表述,颠过来倒过去,煞费周章,就是不能表达海明威的原来意图。
30 年代末期,我曾经译过他几个关于西班牙内战的故事,那时少不更事,以为译海明威不难,但过后读读,却不是原来理解的海明威,固然文字上也找不到什么毛病,不过比之原文,那就差多了,也可以说并未译出海明威的味儿来。因此时至今日,我只能欣赏他,要译他的作品却感到难矣哉。
普及本《战地钟声》原名是《丧钟为谁鸣》(我觉得奇怪的为什么要译《丧钟为谁而鸣》,难道多一个“而”字更能表达原意吧!我看不见得)。这部小说的译文,读起来总有一种白米饭里夹杂着沙子,有点牙碜。下半部的译文读来比上半部好,但也使人有前后不统一的感觉。
上半部好像译者是个新手,对原文并未吃透;下半部虽然文字通顺,却不能读出海明威的风格来。所以我觉得在上半部中译者不过使译文对得上原文,而下半部大概校译者花的功夫较多。上半部的语言,有时不像中国语言,如说“我很口渴了”,这看来是完全依照原文的排列,照填而已。又如吉普赛人是个粗陋不文的人,却能说出“夜深人静”这样文绉绉的字眼来,这不符合说话人的身份,又如“你是一直在跟巴勃罗干嘛”,看起来有似问话,事实却不是问话。要懂这句话的语气,便好费思量。又如“你哪能说这种话”、“你在外面做啥”,“哪能”与“做啥”在普通话中很少听人说,倒有点上海方言的味道。又如“要了解眼前发生的事的全貌”,这句话完全显出翻译腔,译者并没有很好组织这一语句。又如在谈斗牛时,忽然来了个“牛肩隆”,那是什么呢?我查了许多书,都查不出这样一个怪名词,只能怪自己的无知了。还有海明威是很讲究遣字造句的,译文中在一段文字中竟连用四个“的”字,作为句尾,能说语句写得美丽符合修辞的要求吗?我似乎在念拙劣的新闻稿件,而不是海明威的作品。这样些例了在全书中是很容易找到的。
也可以说我在吹毛求疵,但我要说作为《二十世纪外国文学丛书》之一,这样的译文实在有负众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