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漆人（上）
民族风情散文系列《深山老林里的童年》
山门冲内实景图
割漆人
上
那天，我们到达山里驻地时已是黄昏，我还没有来得及展现对一个新地方的好奇心，父亲放下担子生火煮饭时，极度疲惫的我，一屁股坐在一个木墩上，趴在一张竹子做的方桌上就睡着了。父亲煮好饭，推醒我，我胡乱扒了一碗，原野已是黑咕隆咚，我连澡也没有洗就爬到床上沉沉地睡去。我只记得，我上床时，床铺上充溢着一种浓郁的芳香气味，这种气味竟然侵入了酣睡中的梦里。
那晚的梦里，我和寨子里的小伙伴在寨子前的小河里，光着屁股，一边恣意地喊叫，一边相互追逐，打水仗。河水清澈晶莹，还有些许凉意，天上的太阳照射下来，也透着丝丝凉意。我们喊累了，跑累了，嬉戏累了，就躺在河边透着凉意的沙子上，听流水淙淙，听虫子鸣叫，闻着微风送来的泥土和青草的芳香。
当我再次被父亲推醒时，我听到了流水淙淙声，听到了虫子鸣叫声，还有那一种浓郁的芳香气味。我张口就问，床上哪来的香味？父亲先是一愣，马上反应过来了，他掀开了床垫的一角，透过棚子门框，还有墙上缝隙，照射进来的燃烧着柴火的亮光，我看到床垫下面铺了一层厚厚的干茅草。原来那种浓郁芳香气味是茅草发出的。
我下床走出棚子，一阵山风袭来，冰凉冰凉，我不禁打了一个哆嗦。抬头望了一下天空，树林间的天空离地又高又蓝，天空里稀疏地缀着宝石一样的星星，一闪一闪的。四处的山林里黑黝黝的，依稀现出的轮廓贴在苍穹四周，宛如是我们寨子里的窨子屋天井里的天空。父亲已煮好了饭，并把饭舀好，摆在那张竹子做的方桌上。还是夜晚呵。我对父亲说，到山里来要吃两餐晚饭啊？看到我懵懵懂懂的样子，父亲笑了，这已是早饭了，我们吃了饭就去做事了。
我们吃完早饭，天上的星星渐渐的隐去，天空开始放出了些许红黄亮光，山野还是朦朦胧胧的。父亲对我说，今天的这一朝漆的漆树离这里很近，我们就起得晚了一点。我说，这么早还算晚啊？父亲说，是的，还有比这更早的呢。这里的“一朝”是割漆的术语。山里的漆树并不是连片长在一起，比较散，一般是，这里长了几棵，那里也长了几棵，割漆人按漆树的分布连成一条线路，一个早晨能割完的漆树称为“一朝”。割漆中还有一个术语为“一刀”，也就是一轮的意思，一个割漆人“一刀”最多只能割五个“一朝”，五个“一朝”也称为“五朝”，也是割漆人称的“满朝漆”。此类术语在后面的篇章中还有涉及，先按下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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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出发时，父亲肩上背了两个篓子，篓子里装满蚌壳。这些蚌壳就是进山前我们从寨子里的水塘里摸出来的，里面的蚌肉被家里当菜吃了，蚌壳稍加修剪后就成了割漆时必不可少的工具。父亲的腰间别了两把刀子，一把是柴刀，一把是漆刀，手里提着一个削去了青皮的长节竹筒，是用来装生漆的。他头上缠了一块长长的洗澡帕兼做头巾，脚上穿着草鞋。我戴着一个很大的油纸斗笠，腰上也别一把小柴刀。这把小柴刀是父亲出山时，到铁匠铺定做的，来时我还没有见过，现在突然出现在我眼前，让我惊喜不已，爱不释手。我也穿着草鞋。父亲还给我准备了一根棍棒，棍棒是昨晚我睡觉后，父亲给我新削的，也是竹子的，只是不是水竹子，换成了花竹子（本地称斑竹为花竹）的，比我进山时的水竹棍棒要长了一大截。我喜欢手拿棍棒的感觉，却不想戴油纸斗笠。这种油纸斗笠和我昨天戴的斗笠不同，昨天戴的那个非常小巧，也很漂亮，今天要我戴的这种油纸斗笠很大，也很沉，还有一股浓烈桐油气味，竖着放到地面上时，斗笠的边都顶到我的鼻子了，戴在头上我仿佛成了一朵半开着菌伞的蘑菇菌柄，我看不见外面，外面的人也看不见我。我觉得是个累赘，对父亲说，天又不下雨，在山里要戴什么斗笠呀。父亲对我说，这种斗笠可防雨，更多的是用来防身。我有点莫名其妙了，一个油纸斗笠，用手指往上一戳就破了，还能用来防身？父亲耐心解释说，山里有野猪、老虎和豹子，都能伤人，它们一看到油纸斗笠就会害怕，不敢近身，油纸斗笠还可避邪。进山之前，母亲只给我提过，山里有鬼，而我偏又不信鬼，我才觉得山里没有什么可怕的，如今父亲说山里还有野猪老虎豹子，这也太吓人了。因为害怕，我不禁颤栗起来，因为野猪老虎豹子与鬼是两回事，野猪老虎豹子是实实在在的，鬼是虚无飘渺的。我不怕鬼并不等于我不怕野猪老虎豹子。我心想，又上了母亲的当了，心里十分懊悔。我问父亲，这里真的有野猪老虎豹子吗？父亲好像是安慰我似的说，野猪肯定有，野猪并不可怕，你不去撩它，它不会轻易伤害你。豹子也有，是那种比较温和的小个子豹子，只比猫大一点，一般不会主动伤人。有没有老虎，我也不知道，都说如今我们这里的老虎已经绝迹了，可能是真的没有了。他又说，不管有没有，还是防着点的好，只要你戴着油纸斗笠，保证你没事。油纸斗笠和花纸伞能防老虎，我常常听寨子的大人们是这么说，也就信了父亲的话，还是戴上油纸斗笠吧。父亲还跟我说了手上竹子棍棒的作用，除了进山时说的，拄拐棍能起来平衡身体，节省体力的作用外，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作用，那就是防备蛇的攻击。父亲边讲边给我作示范，他说，人在山路上行走时，一边走，一边要在前面的路上用棍棒扫一扫，敲一敲，如果有蛇，有两种可能，一是蛇听到有响声会赶紧溜走，二是蛇会对棍棒发起攻击，它牙齿中的毒汁就会喷出来，它如再咬伤人时，就没有多大的毒了，一般的蛇药就能治好。为什么棍棒要用竹子的呢？按我们苗人的说法，竹子是蛇的舅舅，蛇最怕竹子，它碰到竹子，知道是它舅舅来了，乖乖地走开让路，木棒打蛇时，用力打几下都打不翻，竹子打蛇，只要稍用力，一下就可以把蛇打翻了，它也就动弹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