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汕风情录|罗青玄: 《营老爷》

《营老爷》

罗青玄

潮汕的闹春习俗从除夕夜就开始了,零点一过,窗外就辟里扒啦响,震得玻璃窗也跟着打颤。如果你还没上床,就甭想睡了。各家各户陆陆续续开始在门前放鞭炮,炮声越响家人越有脸,哪家炮长炮短一听二楚,响个小串的,低调;炸个几分钟的,那不得了,不是添丁就是发财,这会成为次日妇人们的茶余饭语。
迷信的人还专挑时辰来点炮,什么三更子时抢首发,五更寅时争天明,各个时段都有它的守岁者。
一整夜不知怎样睡去又怎样醒来的,也从来没人会责骂谁。过年不就是图个闹么。
初一初二消停两日,初三活动又来了——营老爷。
老爷在潮汕是神的尊称,所谓神,在这片大地也没有统一的,各有各的信奉,而且神也不止一位,在这里各路神仙分工明确:门上是天公,门边是门神,灶台还有土灶公,饭桌上是五角母,门屉后是土地爷,睡床下还有阿婆神……但春节能够出来神游的都不是居家的神。一般是当地大神级别的,比如庙宇里养尊处优香火旺盛的大神,比如珍珠娘娘和文天祥公。
傍晚六七点刚吃晚饭不久,在家中远远就听到了锣鼓声,母亲便叮嘱我们准备好香火,老爷要来了,老爷要来了。随着锣鼓声由远及近,母亲解下围裙抹干双手,呼儿唤女,全家人都得出来迎接。眼见一大队人马排着一条蜿蜒长龙,从村口开始浩浩荡荡地走来了,队伍长短不尽相同,得看年轻人过年回乡的人数,家有喜事或生了男娃的铁定要抬着灯笼跟在神之队后面谢恩游行。
最前面的是由年轻男女手执的镖旗,大多是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之类的标语。紧接着是大锣鼓和乐队配奏,然后是身穿长袍的乡村老者,排在正中间的才是今晚的主角——一座座红木做的小轿子,端坐着一个个容光焕发的老爷,由乡里的壮丁们抬着,虽然高高在上,但可以玩,可以闹,可以把神仙往天上抛,前提是要安全着陆。有的村还要抬着老爷穿火堆或是浸河水,我们叫“捞热”,不管你如何闹,反正今天老爷永远都是笑呵呵。因为这是与神同行与神共乐的唯一日子。很多外地人看得摸不着头脑,还以为是什么邪教游行。
路两旁早已人影憧憧,每人都手握香烛,老爷逢到之处,众人跪成一片,妇人们举香额头三寸,伏地而拜,嘴里各念各家的经,多是保佑自家平安顺利升官发财。祈祷祭祀完毕,把香烛往老爷跟前的大香炉里插,密密麻麻长短不一的香在炉里短暂停留,又被老爷侍者不分高低贵贱地丢在路旁,人们一路插他一路丢。
有钱的人家会在老爷经过门前放爆竹,以示家族财丁兴旺,也供游神大队驻足欣赏。哇塞,某某人今年发财了,烟花一年比一年飞得高,这全是大人们的谈资。而我们只惋惜烟花的转眼即逝,从来不知道烧的全是人民币。
每年春节前,父亲总会感叹:唉,钱没挣到,年又要到头了。
对一个十多张口靠一双手的大家庭来说,老父亲自然是压力不小。
有一年营老爷,父亲说,明年,咱家也放一捆吧。
我们满怀期待,跳着说好呀好呀,要大大的,飞得高高的,炸得整个天空亮亮的。
时间一年年地过去,每年的营老爷越办越火,队伍也壮大了不少,有些外地人也随乡入俗加入其中,有时还会请来“英歌”队跳舞助兴,放烟花更是成了小镇的家常便饭,一条街游过去,隔三差五的门口都放着一大箱,一箱比一箱大,天空开的花一朵比一朵漂亮。我们已知道了随便一箱都得大几百上千的,也忘记了父亲曾经说过的话。
直到父亲下岗那年的春节,老爷走后,父亲带我们几个去后门,说有好东西给我们看——只见地上放着几小个圆锥体,摆成一个圆形,他走过去,躬下身,用手中的烟头把它们一个一个点燃,火舌慢慢喷了起来,越燃越高,像一座座小火山,足足有父亲那么高。我们早已过了高兴得跳起来的年纪,只有小弟拍着手掌。圆形的小烟柱在黑夜里慢慢的暗了下来,我在烟花的光照中瞧见了父亲的落寞,原来,父亲一直还记得他十年前的承诺。
烟花燃尽,一家人回了屋,围炉喝茶,父亲又点了一支烟说,估计我这辈子是闹不起来了,要飞机还是大炮以后只能靠你们去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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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罗青玄,广府人士,爱好广泛,常寄情于山水,煲老火鸡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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