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迎秋:我的老师程砚秋(2)
我的老师程砚秋(2)
拜师以后,我和程师朝夕相处五年有余。我从他的生活作风、为人处世、艺术修养和道德品质等各方面,亲眼看到、亲耳听到的许多感人事迹,深深地刻印在我的脑海里。 程师自己的生活俭朴,却对朋友、故旧的困难,慷慨相助。对子女要求严格,从不娇惯。他经常是布衣、布鞋。每有演出,总是步行来去,或是乘坐"磨电"(有轨电车)。家里有暖气设备,但是没有客人从不使用,屋里生个火炉取暖。饮食方面也很简单。他喜欢吃羊肉,每值冬季,常外购切好的肉片,在家里涮着吃。酒量很大,每次可饮白酒斤半,但平时居家不饮,其酒德甚好。他对子女说:"钱是我血汗挣来的,不要浪费,要爱惜。"他对子女的每件小事都非常注意。一次他的二儿子永源拿一本《隔帘花影》看,被他发现,立刻没收,并对永源说:"这种书对你没好处,你也不理解。你现在就是专心读你自己的课本,别的书不要看。"(当时永源在辅仁中学一年级读书)那时荣蝶仙的后代生活很困难,他时常资助。有人问他:"他的老子(指荣蝶仙)对你那样虐待,你还周济他们?"他笑着说:"那是他们老子,与他们有什么关系?"还有前中华戏校校长金悔庐(仲荪)老人,困居北京,他经常去看望,每去必赠以现金。
1945年3月,金老逝世,程师慷慨承担全部丧葬费用,并对其子女不时资助。这样的事例太多了。但是他对旧社会的新闻记者、警察局、社会局等,从不应酬。他说:"我应酬他们也要唱戏,不应酬他们也要唱戏,他们不能把我怎么样,有钱也不花在这些人身上。"那时长安戏院的副经理张环如对我说:"你们先生(指程师)是厕所里的砖头,又臭又硬。"反映了当时社会上一些人对程师这种为人刚正不阿的看法。正因为他倔强、孤傲,得罪了不少小人,以至招致他在前门车站被那些狗特务们打击报复。 程师曾有"一生不收女徒弟"的誓言。那时坤伶中学程的,除在中华戏校学习的侯玉兰、李玉芝等人外,其余如新艳秋(王玉华)、章遏云、绿染香,以至现在的江新蓉、李世济均未正式拜程为师。
程师凡事经过思考,对社会、对生活、对人生、对艺事,都有自己的见解和主张,从不人云亦云,随波逐流。他对我讲过这样一件事:他赴欧考察戏剧时,在法国巴黎,李石曾邀他和欧阳予倩、陈真如(欧阳与陈系广东戏剧研究所的两位创办人)谈戏曲问题。一切都能谈得旨趣符合,只是谈到戏曲上的人生哲学问题,各有见解,相持一个半小时,未获解决。这个问题也牵扯到程师那几年的"戏曲运动"问题。李先生是主张合作与互助的;欧阳先生是主张竞争与抵抗的;程师自己以为,人生的理想是幸福,幸福只有在和平中获得,不过对于侵略必须制止,对于压迫定要反抗。他把他的意见说了以后,李与欧阳虽暂息争,可是并没有放弃各自的见解。
还有一次,我问他为什么要把他的长子送到外国读书时,他对我叙述了这件事的过程。他说:"我去欧洲考察戏曲时,在法国巴黎市中心,看见一座'学生城',世界各国都有学校 在那里。我当时想,那里很可以作为将来世界和平运动的中心。假如中国在那里建筑一个剧院,专以雷马克的《西线无战事》这类题材,编成剧本去演,一定能使各国青年涵养成大同 思想。那里也有中国一块地皮,可惜没有建筑学校,更谈不上有学生了。当时我内心感到很惭愧。后来到了日内瓦万国学校,我在那里义务教授太极拳。这所学校是拉斯曼先生和莫瑞 特夫人创办的,没有什么种族、国家、宗教、阶级、男女的歧视,各国的孩子都有,就是没有中国孩子,我更感到耻辱。所以,我回国后决心把我的孩子送去,让那里也有中国孩子,给咱们中国人争争光。我送他(指他的长子)走的那年,他才9岁,那个学校是从小学一直上到大学。"他的这段谈话,足以说明他的民族自尊心是多么强,对祖国是多么热爱!正由于他 有这样的高尚思想,所以在华北沦陷,寇焰方张、万民侧目的日子里,凡有宴会,闻有日人参加,必婉言谢绝。梨园公会,受敌寇之命,请程师演献飞机戏,遭到他严词拒绝。每见日 人,便侧目视之。有些势利小人,从中挑拨,乃遭敌寇嫉视。不久,下令广播电台,在播放名伶唱片时,不准播放程片。电台为满足一些程迷的要求,辗转从上海购得王蕙蘅所灌的《锁 麟囊》唱片播放。当时在广播电台工作的樊子齐(即樊放,现在中国京剧院任导演)曾经邀我在电台播放一次《青霜剑》。
那时有人代上海蓓开唱片公司灌唱片,和程师商洽,程师首先声明:"厂方如果是中国人办的,念彼交谊,决不厚索,也算我程某提倡国货的一点心意。相反,如果是日本人办的,给我多少钱,我也不灌。"来人便含糊其辞地答应了。双方商定灌片六张12面,包括场面,一切开支,只收3000元,还自动增灌一张,不另取酬,以示友情。代价之便宜,出人意料。
当时商定,新旧皮黄各半,其中以《玉堂春》为主。开灌之日,有上海名妓惊鸿、翠芳前来参观。二人不但与蓓开当局有亲戚关系,且为程派信徒,知程师之《金锁记》反调为绝构之 一,要求以《玉堂春》更易。程师以凡制片之剧,词句段落、时间尺度,全是事先研究好的,临时改动不便为由,婉言谢绝。但二人一再央求,蓓开当局也很为难。程师见她二人心意很诚,便从其所请。 至于程师在前门车站挥拳还击伪特事,和1944年敌伪宪特麋集程宅搜捕程师事,是当时轰动京津,尽人皆知的,但详情多有误传,或有所讳,记载不实。为了保证史料真实,我将 事实真相详述如下,并提出证人,可供了解。
在东车站的事,大约在1942年(具体时间我记不清了,是在师祖母托氏太夫人逝世后一年左右,程师当时尚在服孝期间)。程师从上海黄金戏院演毕归来,路经天津,又应中国大 戏院之请,演出三天。演毕,程师令全体演职人员先回北京,他在津看看老朋友再回。逾数日,程师独自悄悄归来,身着青布夹袍,头戴一顶深棕色土耳其式毡帽。下车后走至出站口, 有两个歪戴日本豆包帽的特务走过来,以检查良民证为词,对程师进行搜身。这两个家伙,把程师叫到站台下北侧的一排小房内,不问青红皂白,先就一拳,打在程师左耳。程师厉声斥之曰:"士可杀不可辱,你们要干什么?"他找到一根柱子,立在柱前,以防从后面受敌,便挥拳还击,把这两个特务打得狼狈不堪。他俩一看不是对手,便先停手,从地上捡起帽子,对程师说:"以后碰见再说。"程师说:"好,后会有期。"便整整衣冠出站。他回到家以后,发现手上戴的金表遗失,次日即觉左耳疼痛,遂赴南长街耳鼻喉专家徐荫祥大夫(现同仁医院副院长)处诊治。徐大夫说:"耳膜震破,需休养一个时期,除服药外,每日饮龙井茶。"事后梨园界传开了。侯喜瑞听了后,高兴地说:"还是我们四弟有种,好样的,替咱出了口鸟气。" 关于1944年2月25日,敌伪宪特暗查程宅一事,当时程师在家(并非如传说程师在青龙桥)。宪特搜查后,即将程师带走。当晚程师母即电话告知李锡之(因那时李协助程师管理一切事务,李为程师30至40年代初期最亲密之友人。李当时任伪实业总署总务局长)。次晨师母亦电话告我。我立即赶到程师家中。中午程师即安然返回。据程师说,他被带出报子胡同西口外,即见路边停放一辆日军用卡车,上面罩着帆布篷。程师上车,看见辅仁大学的英千里、张怀和冯公度(冯恕)之四公子。到宪兵队后,当晚未受审讯,次晨不知何故释放。至于如何得出虎口,事后了解,乃李锡之托部下庶务科长朱泽良(朱启钤之子),朱又转托日本宪兵队嘱托吴泰勋(东北军将领吴俊升之子),再托日寇宠信的杨跃东,向日本宪兵队长三浦保释的。此后不久,程师便谢绝舞台,衔恨归隐西山,弃伶为农,置身于青龙桥畔,不再以艺事与鹰犬相周旋。
程师归隐西山,蓄志已久。早年他在上海演戏时,曾经请老画师汤定之作(御霜图》,预以入山退隐自誓。当时著名诗人周今觉,曾为《御霜图》题诗亦绝于后,我曾全部抄录下来,作为资料保存,遗憾的是,也被当作"四旧"焚毁。 程师归隐二年,抗日战争胜利,他满怀胜利的喜悦在北平广播电台作广播演说,愤怒控诉日本侵略者在我沦陷区所犯下的屠杀、掠夺、奸污、酷刑、纵火等滔天罪行。他特别指出, 日寇指使梨园公会请他为捐献飞机"义演"的事,他说:"叫我们中国人演戏,得来的钱他们拿去买飞机炸弹,再来杀害我们中国同胞,这是多么残忍的手段。我作为一个有良心的中国 人,决不能做这种助敌为虐、屠杀自己同胞、没有人性的罪恶勾当。因此,我宁死不从,他们只好在电台上不准播放我的唱片……"他讲得慷慨激昂,听者称快。 抗战胜利后,程师重登舞台,首先应辽吉黑复员协进会北平分会资助东北义民还乡义演,又为赈济广西水灾义演,后作营业演出。1946年秋末,应上海天蟾舞台之请,赴沪公演,与谭富英、叶盛兰合作,盛极一时,大饱程迷耳福。宋庆龄那时曾派中国儿童福利基金会干事江兆菊访程师,请他为该会募集基金。程师说:"这是我应该做的。"爽快地答应了。因此,宋庆龄对程师这种豪迈态度非常赞赏,在上海住宅接见了他。那时先母傅文郁正去上海,也曾去看过宋庆龄。程师在《大公报》社遇到先母时说,他去宋家,看到宋宅左右有很多特务在活动,名为保护,实则监视。程师在沪时,与田汉在国际饭店八楼和黄佐临家两次相见。在黄家相谈甚久,对京剧革新交换了意见,彼此均感京剧已到非改革不足以延长寿命的地步。彼此意见亦多相合处。田汉认为程师已过中年,以后似不必专在红氍毹上与人家争一日之短长,不如断然奋臂做京剧改革先锋。当时程师未表态。他在抗日战争胜利之初,对国家民族充满了期望,但不久目睹国民党反动派之黑暗腐败,很快就感到非常失望,乃再度归隐青龙桥畔,力田自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