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培鸽 | 故园旧影
我家祖父朱印欣弟兄四人,二爷去世最早,他早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去世,无缘得见。据说二爷相貌堂堂,俊雅风流,颇入二奶奶的眼,硬是顶着压力冒着吃糠咽菜的风险嫁到了这个贫瘠的黄土岭上。
二奶奶姓张,叫张妮,这大概是她的乳名,其娘家就在方圆不过五里地的一个叫李家沟的小村庄。我长到能记事的年龄,二奶奶已经是花白头发的老婆婆:小脚儿,瘦高个儿,瓜子脸面儿,白皮肤,发髻挽起别在脑后,穿着大衣襟的布衫,人瘦衣肥,晃荡荡的样子。从年老的身形和面容推测,二奶奶相貌必不在人下,年轻时的她是一个俊秀灵巧,飘然不群的女人。这也能从她生养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那里得到印证,一个个都是清瘦俊丽的人尖儿。
二奶奶在乡亲口中有个代号——“摇耧哩”,这极富乡土情味的绰号,形象生动让人遐思无限。据说出处就在她风摆杨柳般走路的样儿:脚太小,个儿又高,所以走起路来为保持平衡不由自主的晃悠,神似旧时农家摇耧撒种时候,为了种子均匀入垄而左摇右晃的姿势。耧是一种木制农具,山野乡民没读过书的人多,识几个字的人少,虽不能用很风雅的词汇来形容这个又高又瘦老太太,但还是用贴切形象的熟悉的“摇耧”二字来代替了。当然,没有谁敢当着二奶奶的面说,她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天生的一幅冷面孔,说话不仅一针见血,还不分亲近地不留情面,这伶牙俐齿极具讽刺挖苦人之能事。
二奶奶的轶事应该有不少,可惜我只寥寥记得点滴。
我小的时候,祖父弟兄几个都住得很近,虽不是一个院儿,却也和一个院儿差不多。中空了的老槐树立在小村中央古路沟的西侧,几家人聚居在老槐树周围,我们住西屋在老槐树树西南角儿,大门朝东开,二奶奶住堂屋在老槐树北边,大门朝南开,三爷家的堂屋连着二奶奶家的房子在稍西一点的方位。在我稀稀疏疏的童年记忆中,最最恐怖的事就是遇到二奶奶被“厉鬼”附身,吓得我晚上不敢睡,白天不敢出门儿。时至今日,我还记得那个常常纠缠二奶奶的“厉鬼”的名字——张发生。为什么“鬼”也有名字呢?因为“鬼”是死去了的人,那名字是他活着时候的名字。那时,二奶奶在一年中必定会不定时的有几次言行失常,白天晚上折腾,更吓人的是说些旁人都听不懂的话,弄得人心惶惶大气也不敢出,记忆中这样的事也不止一次,而且每次持续的时间也比较长,三天五天都有。族亲长辈们四处寻访能降妖除魔的“大师”,二奶奶家院子里和屋子里都被诡异的气氛围裹,香烟缭绕,纸灰飞扬,小孩子好奇且胆小,吓得比平时不知道乖了多少倍。
当时我还小,论年龄最多不会超过八岁,因为八岁之后就离开小山村,开始随着外祖母读书去了。童稚时发生过的多少事都被遗忘,但被“厉鬼”吓唬的事却始终有印象。彼时的荒野小村,人烟远不如现在的繁盛,一切都简单而宁静,口口相传的家族往事和历久不息的传奇过往,都在长辈的茶余饭后被提起和品磨。夏天的夜晚,坐在大槐树下,顺着老祖母的手指之处,能看见蓝色的磷火荧荧闪烁,那里是村南的乱葬岗,这是祖母让我赶紧回去睡觉的最好的秘密武器。小孩子不听话,一是哄,二是吓,这两招儿屡试不爽。正因如此,小孩子在没有自己分辨力的时候,对“鬼”的存在深信不疑。所以,二奶奶家我一般不敢去,更不敢轻易接近和亲近她。
随着我年龄的增长,也更好奇那“厉鬼”的来源和出处,为什么总是对二奶奶纠缠不休?怎么不到别人家去呢?后来,还是隐约从传言中知道了一些,原来那“厉鬼”张发生竟然是二奶奶的娘家亲叔叔,和二奶奶的父亲是嫡亲的弟兄。乱世之中,做为弟弟的张发生不知用什么手段让兄长丧了性命,及至解放前后,各种运动接踵而至,张发生在一场争斗中,被自己的侄女——我家二奶奶亲手砸死,至于砸死他所用的工具,有人说是木棍,还有人说是石头,也或者兼而用之,木棍和石头都有。具体的境况,皆因年代的久远和当事人的逝去而无从考究,真相有且只有一个,狰狞不敢直视。
我模糊记得听二奶奶说过,当时的她不过二十七八岁,梳着长辫子。时光的帘幕厚厚掩起,背后隐着的是一段什么往事?当年是什么驱使二奶奶举起足以致人死命的“武器”,她是为父报仇的“侠义”之女?还是不顾亲情的“狭义”之女?二奶奶的心结无人可解,当年那脑浆迸裂的血腥一幕让她终其一生无法忘怀,更无法释怀。至于那化为“厉鬼”纠缠不休的魅影,更像是一桩驱而不散心病,血淋淋刺痛着她的精神深处,无论时光如何流逝,那一页始终翻不过。所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二奶奶那隔一段就发一次的”病“,不过是关于一场血腥苦斗场面的记忆伴随之下的无奈爆发,所谓的驱鬼降魔的大法师,驱赶的也不过是二奶奶心中的惊惧和恐怖。她的怕,她的苦,她的疯言疯语,无不是精神压力过大而崩溃的表现。
晚年的二奶奶依然是旧时穿着打扮:斜襟的大布衫,银发挽起发髻,瓜子脸显得更加清瘦,皱纹叠着皱纹。走路依然是晃荡的,只不过比年轻时晃荡的更加轻飘,我长大懂事后,二奶奶被“厉鬼”缠身的事再没有发生过。后来,她患了老年痴呆症,清楚的时候少,糊涂的时候多,闲不住的时候自己找事做,往往却做错。小儿子怕她没事找事,就把黄豆和土坷垃之类掺和一起让她分拣,老人家默不出声、毫无怨言做这个最简单的活儿,一天天,一月月,翻来覆去。
二奶奶是高寿的人,八十多岁的时候去世,儿孙满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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