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想起一位老人
从事新闻工作二十年,见过不少人,但印象深刻的不多,尤其是那些出于典型宣传报道的人物,采写的时候掘地三尺,可没过多久就没了感觉,原因是这些采访多是主观先行。而多少年以后还能想起的人或事儿,一定是无意中的遭遇,赵力子老人就是这样的一位。
认识赵老先生是十年前的事儿,时年他已八十多岁,住在汾东公寓。因为老人家曾官至山西分管工业的副省长,采访他是要向他了解山西在“一五”期间经济方面的一些事情,可让我记忆深刻的却是题外的话题。当时我三十多岁,耳闻目睹山西官场的人物张王李赵也不算少,而且每个人都有一些官场斗争的新老话题,可赵力子这个人物却没怎么听说过。我是个不太爱看人脸色的人,心想这样一位有经历、有身份的老干部必定是一脸迷云,满嘴官腔,所以采访的兴头也就不是很大,可没想到老人家完全不是我认为的那种大干部的模样。
老人家住在汾东公寓的一个独门小院,家里没什么像样的摆设,都是公家配备的一些简单的家具,八十多岁的人腰板儿挺直,性情十足,见面一握手的力道马上让人就能感受到他的经历、他的为人。一落座,老人就指着自己的耳朵告诉我:“老了,耳朵背了,咱说话得大声点。”
赵老先生的老伴儿比他年轻了许多,一看就是老爷子的粉丝,还是个非常热情的人,我们说话,她居中翻译,每次把我的话 “翻译”给来人家后,老先生就是一阵开怀的大笑。听了老人家的回答,我们也不禁跟着笑。
抗战的时候,有赵力子徒手搏杀小日本的英雄故事,老人说这事儿倒是真事儿,但也没那么玄乎,真实的情况是那天晚上他负责摸到日军的炮楼下侦查情况,没想到迎面遇到一个半夜出来撒尿的日本兵,两人四目相对一下子傻了,跑也不能跑,躲又不能躲,枪又不能开,一开枪就惊动了炮楼里的敌人,没辙了,只有拼了,好在自己正当年,使了吃奶的劲儿硬是把对方活活给灭了。说到末尾,老人家还感慨:“也是该着这小日本倒霉,偏偏在这时候出来撒尿。”
赵力子老人应该是孝义县人,汾阳中学的学生,汾阳中学是一所百年老校,1915年美国卡尔顿大学创办的,培养了不少有成就的人才,同学者老向、电影人贾樟柯等皆由此出。那时候的中学生也算是知识分子了,可他说自己当了兵,打了仗,战争结束后,对经济工作是彻底的门外汉。刚进城时,让他负责工业,人家讲工厂里的车床,他说自己很奇怪,这车床是怎么回事?究竟是车还是床?
说到这些,老人家哈哈大笑,笑自己的无知。
然而,这些能把日本人打回老家的人着实不是一般的人,他们敢于正视自己的无知,具有变外行为内行的勇气,不懂怎么办?把铺盖搬到工厂里向工人师傅学,在工作中边干边学,“一五”、“二五”期间,山西要建成工业基地,全国各地的知识分子潮水般地往山西涌,赵力子这些当初不晓得车床为何物的人居然能挺立潮头,劈浪掌舵,而且把每一项工程都搞得有声有色,那是何等风流的一茬人物呀!
但风流人物也会遇到荒唐的年月。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浮夸风一时盛行。说到这一段老人家又是失笑不已。他说,那时候数字上不去就交不了差,于是太钢钢产量的数字也是扶摇直上,而不断上升的数字硬是让中国的钢企老大哥宝钢坐不住了,人家从上海风尘仆仆地来了一拨人向太钢取经,参观、考察、听汇报还是没听出门道,老人家看在眼里,乐在心头,于是私下里告诉人家:“你们别学了,我们的经验你们是学不到的。”既没有把话说白,又不至于误人子弟,看得出,老人为自己的这种智慧感到得意。
我之所以多少年都能想起来这位老人,就在于他身上的那种得意而不忘形的冷静,做官更钟爱做事儿的热情。十年过去了,我真的不知道这位老人还是否健在,但我想通过这样一位高干的形象告诉大家:只要心底无私,只要恪守那份平常心,做官也可以如此不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