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医者说|天下第一件好事还是读书
又逢世界读书日,特整理一篇旧文,这是两年前我写给儿子孔抱朴先生的。时至今日,我依然固执的认为,读书还是天下第一件赏心悦事。
清朝时有副对联写的好:世上几百年旧家无非积德,天下第一件好事还是读书。欢迎您转发分享,欢迎您留言交流,莫让读书成了缺乏是同道合者的孤单伤心事。
抱朴吾儿:
今天爸爸终于鼓起勇气腆起老脸对你谈一下读书。如此话题在旁人看来老土且酸腐,或许有人看到本文的题目便会冷笑一声,关掉网页奔娱乐头条而去。在医学界,很少有像我一样已在大学附属医院拿到所谓铁饭碗却还在为读书太少而忧心忡忡的人了,起码爸爸在手术室讨论读书不如讨论股票、奖金、汽车、足球、手表来的自然。作为召集人,爸爸旗子一挥拉起的队伍中,愿意一块儿去酒吧的绝对比愿意一块儿去书店的人多。
某月某日某时髦女士见我手边有一套《清稗类钞》,满头雾水地问我书是不是装订错误,现代社会怎会有繁体字竖排版的书?接着又追问这种书看了有什么用?我一时懵圈了,只得解释那书便类似是民国的《青年文摘》,至于有何实际用途却又说不上来;接着她便力劝我看快乐大本营。千言万语在我心中不断翻腾,终于汇成一句“谢谢”便作了罢;这是爸爸不愿说这个话题的第二个原因。古往今来,谈过读书的名士名篇已经太多,喜欢读书的毋须多言,不喜欢的多言无益,爸爸再唠叨便是不学无术好为人师了。但适逢世界读书日,我还是忍不住想和你谈谈爸爸和那些书的故事。毕竟,当读书需要领导人来推荐,需要全世界设定专门的节日来提议时,它的处境大概和濒危的藏羚羊一样,已岌岌可危了。
爸爸小时候最早看的书应该是家里老人留下的一套《西游记》。这套书被我的叔叔藏在老家旧式书桌抽屉下的桌洞里,我打小喜欢翻箱倒柜,当我在一片灰尘中发现了它时,它灰头土脸且面容枯槁。书的上册没有了封面,下册的书脊也已从中断开。那本《西游记》的内容和而今市面上流行的版本均不相同,语句简洁流畅,似乎更接近说唱的话本。我坐在老屋前的太阳地儿里,思量着鹰愁涧该是如何的深陡宽阔,峡谷中的水该是如何的澄清如镜,才会使得秃鹰将水中倒影误认做同群之鸟,而身掷于水内;想象着老君宝葫芦中的仙丹味道定然和二月二龙抬头那天炒熟的黄豆差不多;想象着真假美猴王献技于如来佛主时,被打死的会不会是真悟空……应该说,在那个每天都会莫名其妙的停电且无线电视信号时有时无的农村,残缺的《西游记》几乎是我全部的精神食粮。
按照那时老家人的想法,读书和识文断字是等同的。大家以为上完小学五年级便已足够,因为那时识的字已足以令人外出打工时认得车站和路标。而小学五年,我能够读到书却也寥寥无几,虽然我小时候的成绩不好,但我几乎读遍了所有带字的书本,包括《思想品德》、《社会》。当时流行的法定课外读物是《当代小学生》和《绿茵》,前者是一个能文能武的期刊,语文数学自然三大门类均有涉及;后者是乡里小学自发组织印刷的一本作文选,我初中时的班主任便曾是这本杂志的命名者。这些朴素的读物,开阔了我贫瘠且狭窄的视野。
最令我心仪的,当然还是那些能够堂而皇之装进书包的课外同步读物,这类书每个学期都会和语文课本配套一本,像是跟着小姐出嫁的丫鬟。我一直喜欢丫鬟胜过大小姐,我清晰地记着她们十姐妹的名字,她们依次是《小雨沙沙》、《机智的小山羊》、《冬姑娘的礼物》、《绿色的竹楼》、《一幅难忘的画》、《雨后春笋》、《洞庭秋月》、《参观莫高窟》、《山泉流过的地方》和《唯一的听众》。当年的山村一直缺乏读书的氛围,幸亏爸爸的表姐家还藏有当年初中的课外书,它们是《我在北极光下》《在希望的田野上》《长城万里行》《黄河之水天上来》《哦,大海》《新正气歌》。后来我读了初中,学校为抓紧将我培养成国家的栋梁,便克扣了这部分课外书,将大把的时间用在了代数几何上。你可能永远也无法理解一个想要读书却无书可读的儿童的心情,小时候的渴望最是原始,也往往会折磨人一辈子。
四年级的时候,我在一个亲戚家得来一本《世界童话故事选》,顿时引为天书,灰姑娘、丑小鸭、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的故事一起存放在我的脑海中,至今我都对这些故事异常熟悉,熟悉到似乎这些故事就是我自己写的一样。在无数个烤着火盆的冬日,我拿着那本童话选,煞有介事地给小伙伴们讲着故事,大伙一起跟着故事的起承转合长吁短叹。多情的书卷再次勾起了我叹息,如今儿时念书人还在读书,而听书的人却散落各地,不闻读书声久矣。也许,咬文嚼字和识文断字是爸爸和小伙伴们最初的区别。
那是我的90后童年,那是我的启蒙时代。
初中时的生活是最枯燥乏味的。设想一下,我们在小学时总共三门课程,而到了中学突然就变成了语文代数几何英语物理化学生物政治历史地理十门必修课程,法定课程都不能完成,更谈何课外读物?我有一个姓肖的同学,是老师眼中典型的破落户,终日抱一本《笑傲江湖》摇头晃脑,手脚还不停地比划,誓要去少林时求取七十二项绝技。我沾他的光也偷偷看了这些所谓禁书。那时候还有一些早熟的同学,每日油头粉面,开口闭口定然是琼瑶席娟张小娴。一直以来我对那些整日里爱来爱去言情小说从不感冒,我喜欢的是古龙,而且将一直喜欢下去。爸爸实在忍不住想与你分享一段《欢乐英雄》中的桥段,与金庸的《鹿鼎记》相似,这部小说已然登峰造极。倪匡说《鹿鼎记》是“天下第一好书”,虽不能苟同,但它们完全有理由跻身世界文学名著的行列。古龙在他最好的小说《欢乐英雄》中,塑造了郭大路和燕七这对情侣,且看他们表白的情形:
[……郭大路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这种狗咬狗的事,我懒得听了。”
燕七道:“你想听什么?”
郭大路看着王动和红娘子,目中渐渐露出一种柔和的光辉,缓缓道:“现在我只想听一听可以令人心里快乐的事,令人快乐的消息,譬如说……”
燕七看着他,目光也渐渐温柔,柔声道:“譬如说什么?”
郭大路道:“譬如说,春天的消息。”
燕七的声音更温柔,道:“你已用不着再问春天的消息。”
郭大路道:“为什么?”
燕七道:“因为春天已经来了。”
郭大路眨眨眼,笑道:“已经来了么?在哪里?我怎么看不见?”
燕七转头去看王动和红娘子,柔声道:“你应该看见的,因为它就在这里。”
郭大路的声音也很温柔,轻轻道:“不错,它的确就在这里。”
他看着的却是燕七。
燕七的眼睛。
他忽然发现,春天就在燕七的眼睛里。
这是整日醉醺醺的古龙所写故事中最美的桥段,比马景涛和周杰那种高血压危象式的表白高明到哪里去了。但这都无关紧要,看书如同做贼,是我初中时的典型写照。十多年过去了,《笑傲江湖》还在笑傲江湖,《一帘幽梦》却已早成一帘幽梦,乏人问津了。
辗转到了高中,那是我读书生活中最好的时代,它的好在于爸爸有众多喜好读书的狐朋狗友,大家一起扫荡了泗水城大小所有书店。那些年读的书不靠买全靠租,为减少租借成本,大家无不啃着咸菜打着手电废寝忘食一目十行,阅完便彼此分享,颇有百家争鸣的气势。爸爸鼻梁上的眼镜便是那时躺床上挑灯夜战时落下的,度数不高,散光却严重,典型的卧床族症状。
《阅微草堂笔记》中记载了这样一则寓言:有一老学究夜行,忽遇其亡友。学究素刚直,心中无畏,便问:君何往?亡友说在地府兼职做勾魂使者,正要去南村公干,二人恰好同行。走到一破屋前,鬼突然说,这是一家文士府邸。学究问何以知之。鬼说,凡人白天时忙于生计,性灵汩没。只有在熟睡时一念不生,元神朗澈,胸中所读之书,字字皆吐光芒,自百窍而出,其状缥缈缤纷,烂如锦绣。学问如郑玄孔安国的人,文章如屈原宋玉司马迁的人,胸中所吐光芒可以上烛霄汉,与星月争辉。次者数丈或数尺,学问最低下的也会像一盏小油灯,照映户牖。这种光芒凡人不能见,惟鬼神方能见之。这家人屋顶上的光芒高七八尺,所以我知道他是有学问的人。老学究问道:我读书一生,睡中光芒当几许?鬼沉吟良久,说道,昨日路过君塾,适逢你在午睡。见君胸中有高头讲章一部,墨卷五六百篇,经文七八十篇,策略三四十篇,字字化为黑烟,笼罩屋上。你家私塾内学生的诵读之声,如笼罩在浓云密雾中,实在是未见光芒,故而不敢妄语。学究怒叱之,鬼大笑而去。
一直以来,我都对纪晓岚这个心胸狭隘自以为是且喜欢抽烟喝酒玩女人的封建大官僚缺乏好感。但他所讲到的这个故事,打了自己的脸,也打了现代中学教育的脸。应该说和课外读物相比,中学课本中选录的同样是文学经典,同样的文章,同样的纸张,为何印成教科书的便能高人一等呢?那些气冲霄汉的高头文章一旦走进了课本,为何便开始刻板生硬,变的乌烟瘴气死气沉沉呢?那是因为过度的背诵记忆镇压了语言本该拥有的美丽。此情此景,郑板桥早有见解:读书以过目成诵为能,最是不济事。眼中了了,心下匆匆,方寸匆多,往来应接不暇,如看场中美色,一眼即过,与我何益也?而今,我理解到这句话的真谛,却也不复年轻,难以向我的中学老师理论了。
当然,老师中也有另类。我的一位班主任张宜强先生是个学究外貌摩登内心的语文老师,张先生尤其写的一手好字,以至于他下达学校通知,也先用粉笔写在黑板之上,然后才口头传达。在思想禁锢的中学,张先生每每鼓励大家去读些看似吊儿郎当的书,甚至在他的语文课上,他还会亲自为大家朗读一些锦绣文章。先生家收藏了许多杂志,《十月》、《萌芽》、《花城》这些杂志能出现在一个乡镇中学的老师家,简直是一种奇迹。更奇迹的是他竟也欢迎我们去他们家借阅,先生心情高兴之时,还要与夫人跳一支探戈为我们助兴。
张先生讲过的最好的故事来自《列子·汤问》:春秋时期,孔子似乎便是当时的维基百科,人们遭遇困惑,都会找他老人家指点迷津。某日,孔子东游,见到两个小孩在争辩,就问他们在争辩的原因。一个小孩子说:我认为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距离人近,而正午的时候距离人远;另一个小孩子认为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距离人比较远,而正午的时候距离人比较近。第一个小孩儿说:太阳刚出时像车的车盖一样大,到了中午时就如同盘子一般小了,这不是远小近大的道理吗?另一个小孩儿说:太阳刚出来时凉爽,到了中午的时候热得如同把手伸进热水中,这不是近的就感觉热,而远就觉得凉的道理吗?孔子听了之后不能判断他们俩谁对谁错。两个小孩子嘲笑对孔子说:还说你懂得多呢,怕是吹牛吧!
教科书上说,这则寓言是讽刺孔子,意在表达学无止境;张先生却说,这是在赞扬孔子不回答的智慧,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知识是无穷的,智慧也是无穷的,但知识不见得总是有用的,而智慧却无时不在无孔不入的。
那是世纪之初的读书故事,那是我洋溢着儿马气息的青春期。
爸爸上了大学以后,读书再难找到朋友,也无意再去找朋友。毕竟,读书归根结底是个人的事,体味到了阅读的乐趣,有了阅读的习惯,便会发自内心地投入阅读。曾几何时,爸爸自行总结了读书之三种境界:其初不识好恶,连篇累牍,汪洋肆虐,以饱肚诗书为荣;既识生之有涯而道之无涯,始生畏缩,即择善而从,从一而终,以烂熟于胸为乐,此成之极难;及其通透,则不滞于书,亦不滞于物,七纵八横,信手拈来,人情不必练达,世事却已洞明。而今,爸爸似乎达到了第二境界,依然对读书情有独钟,但已不愿读太多的书,弱水三千,只欲取数瓢而饮,书富如海,只捡好书而读。
好的书应该是一面镜子,恰如东吴弄珠客为《金瓶梅》序中所言:读《金瓶梅》而生怜悯心者,菩萨也;生畏惧心者,君子也;生欢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兽耳。爸爸将其修剪为: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淫者见淫。好的书就应该照得见星辰云斗,又照得见五蕴皆空。与斗转星移相比,世事之变迁,皮囊之腐朽,太过稀松平常。
以镜为题,文章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者应属《镜花缘》与《风月宝鉴》,此二书应常读熟读以至烂读。松石先生借唐敖之眼,讥“两面国”人心之两面三刀,讽“无肠国”人心之刻薄腌臜,嘲“穿胸国”人心之歪恶无常,刺“翼民国”人心之虚头八脑,批“结胸国”人之骄奢淫逸,赞“君子国”人之惟善为宝。雪芹《风月宝鉴》之行文则将含蓄内敛做到最妙。大观园中,痴儿怨女,人人论学说艺,各显其才,琴棋书画,医卜音算,灯谜酒令,无不透着大厦将倾的苍凉底色。尽欢而散后,留下无非是红楼一梦,令人扼腕长叹、唏嘘不已。
好的书应该是一群朋友,明代于谦说:书卷多情似故人,晨昏忧乐每相亲。爸爸至今仍有重读武侠小说的习惯,侠义故事曾经是爸爸老友记中最共同的话题。世间最早的侠义之书当属司马迁的游侠列传,流传最广的当属《水浒传》。金圣叹《读第五才子书法》云:大凡读书,先要晓得作书人是何心胸。如《史记》须是太史公一肚皮宿怨发挥出来,所以他于“游侠”“货殖”传,特地着精神;乃至其余诸记、传中,凡遇挥金杀人之事,他便啧啧赏叹不置。一部《史记》,只是‘缓急人所时有’六个字,是他一生著书旨意。《水浒传》却不然。施耐庵本无一肚皮宿怨要发挥出来,只是饱暖无事,又值心闲,不免伸纸弄笔,寻个题目,写出自家许多锦心绣口,故是非皆不谬于圣人。可见,同是侠义之书,用《史记》的标准要求《水浒》不免过分,用《水浒》的标准要求《楚留香传奇》同样过分。
王怜花在《江湖外史》中精辟地总结了金古二人的作品:金庸的武侠小说是小说,古龙的武侠小说是武侠。我同意他的说法,但更加认为金庸的武侠小说是世故,古龙的武侠小说是人情。爸爸仍时常醉心于侠客梦中,但却也不敢再去询问曾经的朋友是否还在读武侠。其实读与不读都不再重要,读与不读情谊均在。子所不欲勿施于人,子之所欲也勿施于人,这才是朋友间的相处之道。侠义之书教给我们的是宽容之心,世有老书老友老酒,足矣。
好的书应该是灌顶的醍醐,大学时,爸爸开始看一些大块头的书,多为历史小说,《李自成》、《大秦帝国》动辄数千万言,这些书为我带来阅读快感的同时,也让我不自量力地滋生了攻读更加大部头书的野心,于是我看了《资治通鉴》。在翻看这套体大思精的巨著前,我先是买了王船山的《读通鉴论》和柏杨的《柏杨曰》,毫无疑问,这是两个有想法的老头儿,他们的见解使我对这本史学巨著产生了兴趣。
读通鉴令人顿生卑微苍凉感,1362年的烟云过眼,哪一年不是群豪辈出,但是在司马光的笔下,这些灿若星辰的英雄枭雄奸雄不过寥寥数言而已,况我等凡夫俗子乎?推而广之,在宇宙洪荒面前,生与死都显得卑微,好书即提醒我们常怀谦卑之心,世间敬畏太少便因世人皆失了谦卑,缺乏敬畏之心又让我们忘了慈悲。
以上是爸爸读书生活的零星小语,说来惭愧,爸爸曾经想通过读书让自己变得与众不同,变得立体丰满,最后却发现读书是让自己变回从前,变得简单纯粹。所不同的是出发点是抱残守缺,目的地却是抱朴守拙。
嘿,抱朴先生,我竟然再一次引用了你的名字。
写于2015年4月29日
我是非著心内科医生孔较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