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一南：从屈原看中国士人精神
大家好，我今天演讲的题目叫《从屈原看中国士人精神》，屈原是中国的第一位诗人。有人说不对，屈原之前还有《诗经》，但是《诗经》，它没有诗人，《诗经》是群体诗学。
诗、纯文学，它是个体的东西，表现自我，比如李煜，写他作为一个皇帝，亡国了，这是个体经验。屈原写他作为楚之大巫，为楚国尽心尽力，他把这种极为个人的，极为特殊的经验写出来，这是个体诗学。中国的文学史上，屈原是第一个这么干的。
《离骚》的地位有多高呢，《离骚》也叫《离骚经》，它有经的地位，也就是《离骚》对中国诗人的意义，跟五经对儒生的意义是一样的，不可动摇。
屈原是楚国贵族，对贵族来说，家国是一体的，因为国就是家，这个国和他血脉相连。平民忠孝不能两全，皇上不是我爸爸，当皇上的利益和我爸爸的利益，发生矛盾的时候，我是向着我爸爸，还是向着皇上呢，这就是一个问题。
前现代社会往往有个传统，让贵族领兵，其实这里就有一个考虑，对贵族来说忠和孝是一致的，他为了自己家献出生命，不算不孝，而你用别人家的孩子，它就有这个问题。
屈原式的爱国，是贵族式的爱国，屈原的三观其实是贵族的三观，跟我们麻瓜的三观不同，那你要不要认同巫师的三观，如果你认同了，你又不能在巫师的社会里生活，你活在麻瓜的世界，那你将如何自处，所以明朝有个话叫，爱读《离骚》便不祥。
《离骚》的第一部分，游仙以前的部分，大概分成六大段，前四大段讲的是屈原的四德：德、容、言、功。后面两大段说的是，我要辞职了，我不干了。四德我们很熟悉，好像不是好话，老封建了，而且好像“四德”是封建社会强加给女性的。为什么从来只有女德，没有男德？
其实不是，四书五经就是写的男德，是“男戒”。《女戒》是比着五经来的，女德是比着男德来的。实际上古代对男士的要求，首先有三不朽，立德、立言、立功，那么男性讲不讲容？太讲了，五经对男性的容貌要求是很高的，要求是“望之如神仙中人”，要长得很好看，要高，白，胖。
嵇康的时代，上古时代，要求男士的容貌，那不是一般的容貌，要有倾国倾城之貌，你一站出来，所有百姓、士子都要服气你，要能用容貌来定国安邦。反倒是对女性的容貌要求不高，《女戒》中，对女性容貌的要求是，“经常洗澡”，身不垢辱。
屈原《离骚》前四段讲的是屈原自己的四德，分别讲了自己的德、容、言、功。我看到一个自以为很聪明的网上的帖子，说屈原的《离骚》千万不能翻译成白话，翻译成白话就很可怕了，一上来就说，“我爸是李刚”，说完“我爸是李刚”，就开始说屈原一个大男人怎么打扮，怎么带花花草草。
但是，屈原他爸可比李刚厉害多了，对屈原这个水平的贵族来说，他爸是谁，不是意味着特权，对他来说，出身意味着特殊的责任。就好像说，你们家世世代代都上某个大学，那么你对这个学校是负有一定责任的，人家一叫你回来教书，你就得回来。
屈原讲他立德，屈原这种大贵族，他什么都是一等一的，立德，就直接参政，要让君王“走大路”，为什么不走捷径，因为走大路有利，不是走大路更道德。麻瓜的思维常常觉得，我只要抄近道，就能有好处，他没想到近道上都是坑。这就是屈原作为一个政治家的思维模式，他劝你走正道，不是因为它道德，而是因为它有利。
《离骚》是在现实和理想中间摇摆的，屈原为政的结局是怎么样的呢？跟他心爱的楚王分手了。他在《离骚》中说，楚王不理解我，反而听信谗言而大怒，说我唠唠叨叨的，要招致祸事。屈原作为政治家有清醒的一面，但是屈原为什么还要唠叨楚王，因为“忍而不能舍也”，不忍心、舍不得。
这个“舍不得”又是文士的另一个特点，儒生的特点，贵族的特点。在前现代社会，王和国是分不开的，屈原所谓的爱楚王都是爱楚国，不是他对楚王个人的爱情。
但是《离骚》中，屈原用婚姻打了一个比喻，形容楚王的背信弃义，曰黄昏以为期兮，说约好了黄昏去领结婚证，羌中道而改路，在去领证的路上，新郎跑了，你说这个事儿窝火不窝火；接着他说，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你跟我说好了，但又反悔了，这时候屈原形容自己的心情是，我有什么不高兴的呢，离别就离别，我无所谓；这是气话。
立德不成，屈原就想立功，怎么能够立功呢，屈原选择了教书，其实教书是最好的立功了，因为教书的影响力非常大，你投进去一个人，可以换来一群人明白道理。所以教书一本万利，教书是最合算的功劳。
真正有野心、追求影响力的人，最理想的事情就是去教书，《哈利波特》里的伏地魔，多么有野心的一个人，他人生最高理想是什么？留校教书。
伏地魔为什么造反，就是魔法学校不留他当老师，想留校没留成，而且是留了两次都没留成。他第一次说，我想留校当老师，校长跟他说你太年轻了，然后他出去修炼了一番，回来又说我想当老师，校长说你还是太年轻了，然后他就造反了。
屈原他做什么都是一等一的，那他要立功的话，他就要去教书。但是教书不能马上能看到结果，百年树人，不可能一个学生你教了他两天，他马上就能够去挑大梁了。屈原为政教书，本来他觉得他都失败了，偏偏那些麻瓜还都眼馋眼红，因为麻瓜觉得一个人做事，肯定要图点什么。屈原为政教书，都是为了楚国，可是麻瓜觉得，你把一等一的好差事，都占了。
说屈原很很功利，这对一个贵族来说，是侮辱，屈原很愤怒，说乘着骛马去追名逐利，去赛马，这不是我要干的事。虽然我每天都没日没夜地工作，但我不追名逐利，我作为一个贵族不愁吃穿，我何必去求那些名利呢。那我这么急是干什么呢？我怕到时间没有建功立业。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我早上喝木兰坠露，晚上吃菊花花蕊，我就能活下来。其实贵族对物质的要求是很低的。
立德、立功都不成，他就要立言，写法学著作。屈原做法令，这是在太史公的《史记》里面是写到这个事。效法前人，著书立说按照古人的方式去保留过去，因为只有给古人写的东西，才能让未来的人看懂，其实你写最时髦的东西，寿命是最短的，因为过两年人家就看不懂了。
语言是不断变化的，你说时髦用语，现在的人喜闻乐见，但是过两年就听不懂了，现在翻出来2002年的网络用语，你还能听懂吗，你都听不懂，时髦的语言是消失最快的。《尚书》是用当时的白话写的，但是今天看起来就费劲了，元朝的诏令是用白话写的，我们今天看不懂，但是《论语》用当时的雅言、文言写的，我们今天差不多还能看懂，所以只有雅言，才能让未来的人看懂，只有古人能看懂的东西，未来的人才能看懂。这就是孔子所说的言之无文，行而不远。
立言后果也不好，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这个民生是什么意思，民跟人是相通的，所谓的民生之多艰就是人生之多艰，他说的是他自己，一辈子不容易。我立德不行，立功不行，现在立言又有人来说三道四。
但是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我不后悔，你们都说我不对，但我不觉得我不对，只要我心里认准了是好的，我死九回我也不后悔。这就是中国的贵族，他有一个很强大的自我。
但是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这些麻瓜嫉妒才能之人，就好像普通女人嫉妒美人一样，普通的女性嫉妒美人，就造谣就说她善淫，美人就容易被造谣淫荡。有才华的人，不一定追求功利，但人们就会造谣说他追求功利，说一个士人追名逐利，跟说一个美人淫荡，打击效果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