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事

乡  事

今年回老家过年见过的印象最深的一个人就是坤子,第一眼见他背着手,两眼漫无目的,高大的个子,挺着像是快要临盆的孕妇的大肚子,穿着的西装是扣不了纽扣的。在迎面缓缓踱步的样子像个老人,其实他刚过四十岁。从脸上看白了些,除了神态显老,脸上还是能看到几年前见过的样子。

听到我叫他的时候,他停下来喊了声哥,有点拘谨,把背着的手改放到身前合着。我问他,如今村子成了旅游景点,都领到了土地补偿款,日子好过了吧?他简单回答补偿款太少,他用补偿款盖了两层楼房,钱也基本花完了。

我本想问他,村里农民现在不用种地了,是不是很舒服。小舅背后走过来插话:“村子里坤子是最后一个盖房,房倒是有了,地却没了。上了点年纪的农民整天背着手,像鬼一样在路边游荡,两眼发呆,没了魂。”坤子见到小舅,有些慌张,喊了声小叔,转向我说有空去他家坐坐,接着撂了一句“我去找儿子回家”,讪讪地走了。匆忙的背影和刚才背手踱步的样子反差很大。

小舅狠狠地说,坤子先后跑了三个媳妇,带走了五个孩子,就剩下一个十几岁的儿子,如今是镇上的一害。小舅大声冲着坤子的背后说,故意让他听到的意思。小舅读过书,在镇里的机关工作过,自年轻起就是村里的头面人物,执事族内族外婚丧嫁娶的程式礼仪,从没有出过差错。户下的同辈服他,晚辈怵他。坤子管他叫小叔。

我问小舅咋回事,他说这个有妈生没爹教的杂种,隔三岔五不去学校,敢骂老师,学校老师不敢管,在街上随便那家饭馆吃完饭就跑,不给钱……。啥坏事都干尽了。

我是很多年回一次老家,住不了几天,不过每次都会听到或见到与坤子有关的事。他是村子里最有故事性的一个人。

早时候的村子像是静止的,变化始于土地分到户,日子开始好过的时候。第一件新鲜事就是坤子家的。那时他爸刚死不久,死在盛年,不久就有人议论他妈不安分。邻村一个常出外地跑生意的人总去她家,她告诉别人她一个人带两个孩子不容易,就跟这人学做生意。后来,在她背后嚼舌头的人越来越多,她自己明显感觉到了,就在某一天,她干脆跟那个人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有人说是去了下湖。过了几年,那个男人回家了,她仍没有回来。又有人议论,她被这人拐卖了,也有说她在下湖改嫁了,并有了孩子。这一切都没有验证,慢慢的村子就把她遗忘了,大家只知道坤子和他的妹妹从十来岁上下年纪,就过着没爹没娘的日子。

村里人很快就把对坤子妈的闲言碎语转换为对坤子兄妹的同情上。兄妹俩日子艰难,都勉强上了几天初中就休学回家了,地里和家里的活都是兄妹俩的。别家的日子渐渐变好,有一家开了小店,有一家买了卡车跑运输,还有一家开了砖窑。有了富人就显露了穷人,有钱人纷纷拆了旧的土坯房改成砖砌的楼房。坤子家住在村子里唯一的一个四合院里的两间屋,那是祖上的功绩,现在两边的土房拆了,他家的房就显出窘态来,挤在两栋两层的楼房中间。下雨天墙被雨水泡着,水从各处流进屋里。我小舅就看不下去了:“搬到车路边自留地里盖一间临时的棚屋吧?”

同族的几个成年人帮坤子把棚子搭起来,屋顶是用苞谷杆儿铺成的,上面盖一层牛毛毡,再压几块砖头。

眼看着坤子长成大人,虽说家境不好,却是高大健壮的身材,眉清目秀,有着一副帅气的五官,很是讨本村和邻村同龄姑娘的喜欢。喜欢归喜欢,如说嫁给他,还是要三思的。大人们就提醒自己家的姑娘:光鼻子花眼儿有啥用,养活不了人。坤子自己在别人夸他是“金光光的小伙子”时,也发现了自己长相上的优势,渐渐学会了逗引姑娘们。终于有一个金钱河下游伞河镇的一个姑娘看上她了,伞河虽说只有十来里的路程,却是另一个省。我老家就在两省临界的地方,两省间的通婚是常事。这个姑娘就有一个姐姐嫁到我们村,常来串门就认识了坤子。有一天她给姐姐说要和坤子结婚时,她姐姐先是吃惊,接着拉下脸来:他家一无所有,还住着棚子,你图啥?

“我就觉他得长的样子好,一表人才,看着就舒服。再说我们家也不比他家好多少,还住在山脑脑上。”

他们结婚时都不到18周岁,不能领结婚证。由于女方家里不情愿,男方也没有家长操持,他们去了趟县城,算是旅游结婚了。回到家里就一间草屋,妹妹觉得不方便就去了外省打工了。新婚后很有一阵子的幸福时光,白天一起出门,坤子置了一套新衣服,穿起来挺象模像样的。夜里,总有热闹的嬉笑声从草屋里传出来很远。村里的一些姑娘常念叨:“看人家坤子日子多滋润。”

坤子小两口的日子的确很滋润,婚后两个月就发现怀孕了。随着日子这样的走着,孕妇的肚子慢慢大了,很多不便利,性情开始变化了:“看你长得人高马大,也没啥能耐,我掂着大肚子,想吃点啥好的都没钱买。”坤子听多了这样的奚落,就打算到外地去打工赚点钱。其实很多人夸他长得一表人才时,后面总会跟一句:“如果不是在地里刨食吃,生在城里,就不枉这身好皮囊。”因这句话,他心里也是想挣脱土地的。于是他腆脸找到我小舅去信用社担保,办了小额贷款几百元用作路费。

那时村里有人在邻省的金矿里发了财回来的,坤子也去了金矿找他另一房头的堂兄。开始跟着堂兄承包的矿洞挖矿,赚点苦力钱。后来发现了赚快钱的办法,就是在运矿往山外的路上劫车抢矿,抢到的矿转手卖给等在附近的收矿人。这样赚钱快,却也有危险。运矿的车主知道有盗匪,也常设埋伏,就被猛揍一顿,有些跑的慢或被就缠住的,也会丧命。

虽然挖金矿也是刨土的活,没有挣脱土地,坤子在金矿算是幸运的,出去一年多以后他回到村里,不过这次他是陪着他堂兄的尸体回来的。有人说堂兄是死于是矿洞垮塌事故,也有人说是死于抢矿时的火拼,不过随着尸体也带回来堂兄在矿上攒的八千多块巨资。堂兄的族亲为这笔巨资开了几天的会,最后决定钱留给他七八岁的儿子,暂由他的亲弟弟管理,不留给媳妇管理的理由是她还年轻,可能改嫁。

坤子也带回了一千多块钱。不过他的媳妇几个月前生了孩子之后跑回娘家,听说后来没多久改嫁了别人。坤子似乎也不太在意,趁着身上还有点钱,就常去街上的馆子里喝酒,一段时间日子过的也挺好。有钱有闲易生是非,饭馆老板的女儿和坤子混熟后,喜欢上了坤子。她爸妈察觉后,大骂了女儿一顿,也骂坤子不让他再来店里。女儿寻死觅活地忠贞于对坤子的爱情,她妈恼怒地说:这样“驴子屎外面光”的人,有啥用,也没心没肺。不信你问他知不知道前一个媳妇生的是男是女?

这话提醒了女儿,她还真的去问了坤子。坤子懒懒地说我听我婶子说了,是个女儿,要是个儿子,我肯定闹到她娘家不得安生。接着狠狠的一句:“薄情的女人,男人不在家时跑了,以后见到她我可不客气。”他把在金矿回来时,路过省城集市给媳妇买的一条花丝巾送给了这女孩,说了一句“这丝巾她不配带?”

“我配?”

“你配。”

女孩听了这话心里喜欢。回到家里她告诉妈妈:“坤子家里虽穷,却豪爽、有情有义。你看他到我们饭馆里花钱从不抠门,是原来的媳妇做的出格,伤了他的心。”

年轻人的爱情是不能生硬反对的,越反对越逆反。在女孩父母越来越严厉的反对中,有一天她和坤子双双失踪了。他们这次去了更远的广东,在一个小厂找到了工作。开始的时候,人生地不熟,工厂的工作枯燥劳累,他们在这样的环境里渐渐消磨了最初的爱情憧憬,烦躁多起来了。就在这单调乏味的环境里,他们三年里生了一儿一女。经历了两次生育苦难的女人终于失去了对清贫生活的耐心,一丢下孩子给坤子就跑去厂外。而厂子外是一个多彩的世界,彩色的街市和光鲜的男女,让她很是羡慕。不久她认识了不少的人,发现她最初在坤子身上发现的豪爽、有情有义,在很多人身上都有,而且比坤子身上的还多。好几个男孩愿意给她花钱,请她吃馆子,还有人带她去歌厅唱歌。歌厅里迷醉的气氛才是青春期少女应该拥有的。她觉得自己开眼了,长了很多的见识,就觉得坤子身上一无是处,那点不错的外表也不算什么了。

有一天在两个孩子的哭闹声中,她终于忍不住了:我们离婚吧?

“不行!两个孩子咋办?”

“有啥不行,本来就没有结婚证。孩子在这里过这样的日子,我把他们抱回娘家我妈带。”

争吵没有结果,有一天她自己消失了,带走那个三岁的女儿,留下一个半岁多的儿子。

坤子思量这里算是脱离了田地,是真的城市生活,好像也没有别人说的那样好。坤子开始又当爹又当娘的日子,还要上班。头几天他觉得顶不住,想带着孩子回老家。还好,厂子里有几个女人主动帮她照管一会儿孩子,让他能喘一口气。有一个从陕甘边界来的叫小芹的女孩特别善良,替他分担很多。初认识时,问过话知道都从西北来的,当作老乡看待,有着自然的亲近。有一次她路过坤子的宿舍,看见坤子一只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在锅里忙乎着炒菜,光着上身,汗不停地流着。她赶紧进去接过孩子,说:“你抱孩子,我帮你炒菜也行。”

坤子侧头看了一眼小芹,瘦弱的身子,温顺怯怯的眼睛,让他心头一热。他没有回话,继续炒完两个菜,急忙跑出厂子门外的超市买回来一只手撕鸡、一份卤猪蹄,两瓶啤酒,他想留小芹一起吃饭。小芹推辞了一下,就留下来吃饭,喝了一小杯啤酒,吃完饭还帮坤子收拾完锅碗,哄 了一会儿小孩,才回去。

小芹后来常来帮坤子做饭、带孩子。有一次小芹告诉坤子,自己不是她妈亲生的,亲生父母是她表叔和表婶,当时出生后孩子多,不好养活就送给了自己的亲戚。都是亲戚,经常往来,小芹在四五岁上就知道了这层关系。有一次,亲生父母接她们一家吃饭,特意给小芹买了一双红色的布鞋,小芹特别喜欢。亲爸后来每年过年会给他买一双红色的鞋子,后来布鞋变成皮鞋,也是红色。长大以后,亲生父母和养父母两家有点矛盾,往来不多了,小芹在养母家里总是有干不完的家务活和农活,在家里也不好过,就出远门打工。

“离家越远越好,我是想早点离开那个家。”

当天晚上,坤子就去商店里买了一双红色皮鞋,还咬牙挑了店里最贵的一双红鞋。进门见小芹逗孩子正开心的笑,他从身后递出鞋来。小芹愣了一下,有点激动,没有说话,低下了头。

小芹哄孩子睡熟,坐在床沿开始试鞋子。

“你还挺会买东西,正合适。不过我是个不怕受苦的人,也不贪图这些东西。”

坤子说了很多感激的话。那一晚他们各自说了很多,坤子说了她妈跟别人跑了的家丑,小芹也说了她的隐私,说她后来知道她也不是她亲爸的,那时她妈和另一个人好,怀了她,她爸怀疑才把她送了人。相互说了隐私的人心自然近了,两个可怜人是需要相互温暖的,身子也近了。那一晚他们聊了一夜,时哭时笑。当她俩睡在一起时,小芹低声告诉坤子她还是处女。

坤子此前虽然有两次婚姻,但是他觉得在小芹身上才第一次发现了女人和婚姻的美。他沉溺于这个女人身体的同时,他有了努力让这个女人过好日子的冲动。小芹也如她自己所说,是能吃苦的,从来没有埋怨过日子的艰难。很快小芹也怀孕了,随着肚子长大,做事也越来越艰难,但是也从没有推掉一点家务活,工作也没有耽误。在小芹的管理下,坤子日子渐渐舒适,肚子也开始长大了。

快要临盆时,小芹特意让坤子找一家小医院,能省点钱。她说:家里老人总是说,生孩子是女人分内的事,以前都是在家里接生。她的确很坚强,医院里时不时听到产房里的嘶叫声,当医生抱出婴儿递给坤子时,他还在发愣,没听到叫唤声?

小芹的第一胎是个女儿,她从产房里出来时第一句话是:我还要给你生儿子,你前面的女人给你生了一个、两个,我一定要给你生三个。

前一个女人的那个儿子已经可以逗弄这个刚出生的小妹妹了。有了玩伴,他也省事了好多。

小芹说到做到,第一胎不到两年真就生了个儿子。三个孩子的生活明显忙乱了,小芹仍能操持的有序,让坤子不用太多管家务,不过生活费开始紧张些。小芹一满月就想出去工作,可是三个孩子实在离不开,就找些可以在家里干的活儿。

虽然小芹说过要和前面的女人比,要生三个孩子,不过第三次怀孕时,她还是有点担忧。她和坤子商量是打胎还是生下来,坤子也皱起了眉头,他也没有主张。最后他下了决心:把孩子都带回老家吧?老家好带一些。小芹也想回农村老家,在外总归是心里不踏实。

当坤子带着媳妇和三个孩子,外带肚里一个孩子回到老家时,引起了一阵轰动。高速公路已经通车,村子已经开始搞旅游开发了,村民们忙着算计着征地补偿,都快忘记坤子兄妹了。都说:坤子的狗鼻子挺灵,失踪多年,知道有补偿就赶回来了。

小芹没有埋怨这个更加破旧的草屋,拾掇一下安心住下来,坤子也不想再出外了。土地正在征收,没有地种,坤子就买了一个摩托车拉客,一个月也有两三千的收入。坤子也打听前一个媳妇的情况,听人说她带着她的男人和两个娃回娘家一次,后来也没见回来过。

村民在一起的时候,说的最起劲的就是征地款。有人说省城附近的农地每亩好几十万,甚至上百万,我们要得争取多要一些。坤子听了这些,开始憧憬美好的生活:拿到征地款,先盖一栋两层的楼房,再买一辆四个轮子的车,……。坤子想到有这么一大笔的征地款,就不屑于自己每月摩托车拉客挣到的两千多,差不多每天把手上的钱花完,要不一个人,要不带着儿子,更多是些朋友,偶尔也带着全家去街上的餐馆里点菜喝酒。关于征地款,坤子还有更深的想法,他觉得农村已没有了可以耕种的土地,他算是真正彻底地脱离了在土里刨食。他隐隐感觉到幸运。

有一段时间,坤子是村子里日子最滋润的,每天骑着摩托车回家的时候,嘴油乎乎的,有时还有酒味,手里还会提一袋剩下的饭菜,一副酒足饭饱、心满意足的样子。说他有钱,却在儿子上学的时候,像样的书包文具也不给买,一时还要向别人借钱。有一年暑假我回老家第一次见到小芹,抱着小儿子,老二儿子拽着她的衣角跟着,她常到我们家院子和我家的两位老人说话。从面相都能看出她的贤惠善良来。我问她在农村有没有在南方打工好,她想也没想:“我老家地方太苦,连水都没有。所以到哪里都比我的老家条件好。”

“在外面打工钱多点,可花费也多。一家子在外几年也没攒住钱。”她顿了顿,“不过没钱也好,现在坤子可变了,听说有补偿款,他花钱就没数了,一个月摩托车拉客挣得两千多块钱还不够他花销,还借钱。他总说等分了补偿款,啥都不缺了。”

我说坤子自小是个苦孩子,该是能吃苦的。

“以前在外他是能吃苦,现在变了,就知道吃好的。现在农民也没有地种,吃饱了不干活消化不了,也不学城里人饭后散步,你看他吃成啥样了,肚子大的比我怀孕9个月还严重。哥你比我们钱多不知多少倍,也不见吃胖。小叔见一次骂一次他懒,不管用。”

我妈插了一句:“小芹可是个勤快懂事的好女子,碰到这样一个懒汉,四个娃碰都不愿意碰一下,别说管了。”

“我只想踏踏实实的过日子,没啥别的要求。”小芹几次说到这句话。

坤子依然吃好喝好,在村里闲逛,见了小叔低头躲过去。一次在后坡看到他家荒了多年的地,野草杂乱,忽地记起这有他爸的坟。他在草丛里找了半天见到一个稍稍隆起的土堆,被水冲过的痕迹,估计是坟。小舅正从坡上下来:“你还知道到你爸坟前来看一下?你看谁家的祖坟成这样子,不指望你立碑,起码每年拢一拢,除除草。”小舅说话脸也没转,径自下坡去了。

坤子的脑子里还有一点他爸的印记,十岁以前的记忆说不上是好是坏。他也记不清有多少年没来过他爸的坟地了,这块地也撂荒多年,这几年说要征地,附近的地里已有人种了些桔子树,是想多些补偿。坤子想着还不知道哪天才能补,不想先花钱去买树栽树,不过坟的补偿总比树多吧?

坤子盼望的补偿终于到了。平地就补了20多万,坡地才几万块钱。坡地的坟有两种选择,一是直接补钱,拿了钱自己找地方迁出去;另一种是不补钱由政府统一迁到集中墓地。坤子没有细想就答应按第一种办,等拿到钱他才发现自己已没有地可迁了。现在的山林荒地都有主人,他本想在别人家的林地买一块,开口价很高把坤子吓退了。最后,他告诉征地的人,你们动工时直接推平了吧,二三十年了坟里也没啥东西,灰都没有了。说这话时,他特意告诉人家他是为了配合政府征地,别告诉村里人任何人。

村子里的事总是传得很快。有一天小舅拿着一根棍子,直接到路边堵住坤子要打他,坤子挨了两棍,不敢啃声,只听小舅的数落:你没出息的,全村子就你没有房,现在铲了你老子的坟,你连根都没了,混的有人样吗?

年轻人很高兴家乡成了古村落旅游景区,拿到补偿款盖新房、置办家当,也有些投资再赚钱。老一辈的人也乐于数着大把的钱,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一下子有这么多的钱,不过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老房子改造了倒好,只是祖坟迁移了,担心祖先怪罪。后来发现生了几件怪事,就有老辈人说是因为祖先动怒了。河里的水越来越小,都算不上是一条河,某一天李家的一个二十来岁的儿子竟淹死在河里,两天后才发现尸体漂上水面,那是一处被挖沙挖出的一个深潭。戴家老汉不愿意绕道,爬过高速公路到河对面,刚翻过公路护栏,就被一辆来车撞死。还有就是修二级公路在挖的一个隧道,一大早塌方死了五个人,三个都是本村的。

坤子用补偿款盖了两层楼,补偿款没有坤子想像得多,钱不够装修就搬进去住了。小芹的老二儿子已经四岁了,不会说话还一直流口水,大家认为是个傻子。坤子想把孩子带到省城火车站扔了给别人拣去,小芹不同意,大吵了一架。前一个媳妇留下的那个儿子已经上学了,经常打同学,抢别人的东西,在街上的饭馆吃饭不给人钱,吃完就跑。有一次早起,看爸妈睡着没醒,就偷了他爸口袋的钱。坤子中午发现就直接追到学校,从教室揪儿子出来时,老师见到说,你正好把儿子领回去,学校管不了他。坤子这次真的动怒了,一顿打骂之后用绳子绑了儿子的双手,绳子的另一头拴在摩托车上,他骑上摩托车,狠狠加一把油,把儿子拖在车后擦着地回了家。虽然儿子在村里做了很多的坏事,乡亲们见了这场景还是骂他爸做的过分。

儿子受了这次折腾,消停了几天。稍好一点,他开始埋怨他后妈,说小芹不是亲妈,所以才唆使他爸打他,他在妹妹的鞋里投放栆刺,妹妹穿鞋时扎破了脚。他还在最小弟弟的粥碗里偷放了盐,小芹喂儿子的时候,儿子歪开嘴不吃,不停地哭。

住进新房不久,坤子的补偿款花完了,每天摩托车拉客挣的钱基本被他喝酒抽烟用完,小芹想自己挣钱养活孩子,却被孩子拖累着走不开。有一天实在忍不住,在和坤子吵架后,还动了手。坤子以前的气力不见了,打完架累的瘫在地上大喘着气,大肚子堆在腿上像一个装满肉的大布袋。

后来的某一天,小芹带三个孩子走了。半年以后,她还给我妈和小舅来电话,说是老家的表姐给她介绍一个死了媳妇的男人,比她大很多,却是个踏实过日子的。边边说边哭,惹得我妈也哭了好一阵子。后来我妈告诉我这件事时,还在叹息:“小芹可是个勤快懂事的好女子。”接着骂他侄儿坤子:“除了一身的懒肉,啥用都没有。”听说小芹走之前,坤子就得了糖尿病,有人劝他得这病要有很多忌口,他好像不很在乎,每天挣点钱还是用在喝酒吃肉上。

“不敢痛快的吃喝,活着有啥意思?”

现在,坤子和剩下的一个儿子生活,偶有人笑他光棍,他反问别人:我再差比你强,我有过三个女人喜欢我。你呢?

听说坤子有一阵子忽然想起种地,他自己说农民不种地心里还是没底,不过他是不愿意种庄稼的,而是在坡上荒地了一点天麻,他想卖个好价钱。后来政府抓退耕还林,也就罢了。坤子身子越来越重,喜欢睡懒觉,也就不再想种地的事了

今年过年我回老家,只见到坤子正在找他的儿子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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