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痛悼念我的第一位古代文学老师温洪隆先生

沉痛悼念我的第一位古代文学老师温洪隆先生

《滋兰室文史丛稿》中的温老师简介

端午刚过,山城云浮的夜晚格外闷热,习惯早睡的我,习惯在睡前打开手机看看微信。但昨晚我万万没有想到,在大学班群“桂子山7804”我看到了潘会棕同学21:47发的消息:

惊闻温洪隆老师逝世!

然后是一幅毕业若干年后,他与温老师在桂子山的合照。

微信截图

4年大学学习,教过我的老师估计会有100位上下,有的我至今没能知道他(她)的名字,甚至连(她)的姓也不知道。但我们对温老师印象都特别深。其原因,一是他教了我们1年,每周至少4节课。二是他优秀的品德值得我们无限尊敬。

华中师范大学下文学院讣告

关于对温老师,我在2015年5月脱稿的《我的大学》,专门有一篇回忆他的文字。现全文转发如下:

回到桂子山的第一天,我从学习委员手里领到了大学二年级的课本《先秦文学作品选》《中国当代文学作品选》等。翻看《先秦文学作品选》,我不知道这是中国古代文学,还以中学语文的概念“古文”“文言文”称之。

《先秦文学作品选》是温洪隆老师自己编写的教材,他的老师石声淮先生审订。按理,学习古代文学是必须与中国古代文学史一起学习的,如果只学作品,会造成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情况,只学文学史,则会造成只见深林不见树木的情况。但那时候文化大革命刚结束,很多课程都没有教材,这原因,一是文革前的教材来不及重印,二是没有纸张重印。在这种情况下,我学习先秦文学,是没有也不知道把它放在文学史这个大不背景下去学的。

温洪隆老师是江西人,客家口音很重。1979年8月28、30日,温老师给我们上了第一、二课,都是讲“导言”,就两个问题:一、为什么要学习中国古代文学;二、如何学习古代文学。对于第一个问题,今天看来非常可笑,中国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学生,就是学习中国文学和汉语言的,而中国文学主要就是古代文学。但长期的厚今薄古,使得文革刚刚结束的1979年,“为什么要学习中国古代文学”成了一个非常突出的问题。翻看我保存至今的上课笔记,温老师还引用了《列宁选集》第四卷347—348页的《青年团的任务》论述、毛泽东《新民主主义论》的论述,说明我们需要学习古代文学。

山人的笔记

1979年9月4日,第三次上古代文学课,温老师给我们讲先秦文学概况。他说,原始社会肯定有文学,但由于没有文字记录,所以没有流传下来,今天看到的反映原始社会生活的文学,只是传说的。奴隶社会也没有文字,但《尚书·汤誓》有“时日曷丧?予及女皆亡!”商代已有文字,如卜辞、文告、卦爻辞等,温老师认为,卜辞中有些句子已具有文学意味,如:

今日雨,其自西来雨?其自东来雨?其自北来雨?其自南来雨?(《卜辞通纂》375片)

与汉乐府民歌《江南》的形式相同: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1979年9月11日,第四次上古代文学课,我们真正开始学习先秦文学了,学习的内容是《诗经》。温老师从诗之六义讲起,他从字形解释“颂”,我觉得尤其形象。他说,“颂”从“容”(不是公)从“页”,“页”为形符,“容”为声符。“页”的字形就是一张脸,“颂”就是“容”的本字,“颂”后来省掉了形符“页”,就完全变成“容”了。由此可证明《诗经》里面的颂诗不仅是唱的,而且是演唱的,即有唱有舞有说,相当于今天的“戏”。

温老师的课讲得很严谨,而且深入浅出,但由于他的江西客家话口音很重,很难听,所以他尽量多板书,这样所讲的内容就必然简洁一些。

我们是师范院校,毕业后主要是从事中学语文教学工作,不是搞研究的,因此学习的重点放在作品的讲解与欣赏上。但必须承认,温老师的长处不在欣赏,而是在考证。首先是文字考证,有从字形考证的,如《君子于役》中的“鸡西于莳”,“西”的字形是一只鸟栖息在窝上,因此作“栖”解。有从语音上考证的,如《离骚》“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中的“能”,通“态”(態),上句言内美,下句言外美。均考证得非常精彩。第二是从时间考证,如《诗经》最早和最晚的诗歌。第三是版本考证。

关于学习先秦文学,我此前写过一篇《未及半途而废之》,其中有这样一段文字:

授先秦文学者,温洪隆师也,教材为其所编,然“石声淮审订”置“温洪隆编”前,盖石声淮乃其师,尊之也。温师乡音极重,故授课不吝板书,以补学生之难全受者也,亦尝收诸生笔记,令助教补其不全。余今仍存当日之笔记,斑斑红字,每每见之,即生悠悠敬意。

温师授先秦文学,始于甲骨卜辞,继之《诗经》,时为公历1979年秋,文革余风未断,所习《诗经》,除《离黍》外,多以思想性为重,如《君子于役》《硕鼠》等,几无文学性可言,故不得识《诗经》文学性之妙,唯迷于字词考证耳。后读“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及《蒹葭》等章,始识古典文学之妙。余喜古典文学,固为其美,然温师之德,当大之哉!

《诗经》之后,乃历史散文《左传》《国语》《战国策》,继之为诸子散文、楚辞。文学性之于先秦散文,彰矣!而历史散文外交辞令之美,《庄子》之汪洋恣肆,为曩者所不知,今得而读之,乃如甘霖之于沙漠也。而楚辞之于诗经,文学性更胜一筹。徐徐而进,渐入佳境,中国之古典文学,自此爱不能释矣。

温老师自编的教材

我最记得温老师讲庄子的《秋水》。“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寥寥几句写景文字,就充分体现出了庄子散文气势宏伟,景象壮阔,具有雄奇怪诞的艺术意境的特色。温老师在黑板上画出一幅“两涘渚崖之间”图,辅以他那特有的音质和浓重的客家口音,一下子就把我带到了小时候西江水涨,从家里到对岸德庆乡村,洪水茫茫的情景,一种对大自然威力的恐惧和对远古苍茫的向往油然而生。后面的说理文字,经过温老师的讲解,也让我悟到,中国人的思维是形象思维,他们不是不善于说理,而是说理的方式与欧洲人不同。从诸子百家开始,中国人就很善于通过打比方说理,通过形象的寓言把难以言说的道理说得再清楚不过了,没有半点的抽象!

先秦文学学习到诸子散文的时候,我们正在所谓的研究生教学楼蜗居。我很幸运地从学校图书馆借到了杨伯峻先生的《论语译注》,从原文到注释到译文,我认认真真地读了一遍,并做了详细的笔记。当时读得非常投入,走路、吃饭都沉浸在书里面的字音词义、语法规律、修辞规律、名物制度、风俗习惯等的考证中,沉浸在杨伯峻先生集古今学者之大成基础上提出的个人新见中。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认真、如此系统地学习《论语》。

这里不能不说一说我在高中二年级的一件事。因为学习了《祝福》这篇课文,我当时在我们县城的新华书店买了一本鲁迅短篇小说集《彷徨》,这是当年唯一可以在书店买到的现代文学作家作品集。《彷徨》扉页有作者的题记:“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屈原《离骚》”。我当时知道《离骚》是屈原的诗歌, 也知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大概意思,但这几句究竟是什么意思,无论我怎么翻看《新华字典》和别人借给我的《四角号码字典》,也无法弄清楚。也曾想请教语文的伍建英老师,但最终欠缺胆量。现在学习先秦文学,自然要学习屈原的《离骚》。通过注释和老师的讲解,我终于明白了这几句无论是思想上和艺术上,都是《离骚》中的名段。意思是:早晨从九嶷山启程,晚上到达了昆仑山。本想在宫门之外稍稍休息一会,但天已快黑了。我于是请求给太阳驾车的羲和,不要再驱车前进了,崦嵫山已在眼前,不要这么快靠近它(即不让太阳这么快下山)!因为摆在我们面前的路程是那样的长,那样的远,我已经立下志向,要百折不挠地去寻找那理想中的人生之道。苍梧,我当时还以为是与郁南相邻的苍梧县,其实不是,是位于湖南的九疑山,传说舜葬于此。悬圃,我当时也错误地认为是种花草的园子,其实是神话中的地名,在昆仑山上。

先秦文学之后是两汉魏晋南北朝文学。在温老师上我们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文学课期间,我有幸被安排去帮温老师搬家。温老师原来住东区的一幢二层砖瓦房的二楼,只有两室,在他卧室兼书房的墙上,我看到他书写的一幅毛笔书法作品,内容是叶剑英元帅的七律《远望》诗:“忧患元元忆逝翁,红旗飘渺没遥空。昏鸦三匝迷枯树,回雁兼程溯旧踪。赤道雕弓能射虎,椰林匕首敢屠龙。景升父子皆豚犬,旋转还凭革命功。”字体苍劲有力。

因为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文学内容多,一周四节课不够,温老师经常给我们加课时。他给我们讲的最后一课也是增加的。那天是下午,我记忆中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下午上古代文学课。因为是增加的课时,原先我们上课的教室安排不了,只能安排在2号教学楼一楼的一个教室。这一课,继续讲陶渊明的诗歌。温老师说陶渊明的诗歌,等我们到了中年后会更容易体会。末了,温老师希望我们毕业后能认认真真工作,老老实实做人;照毕业相时一定通知他。他的话音刚落,教室就爆发出雷鸣般掌声。

此刻,我的眼眶也湿润了。

温老师的文集

关于温老师的情况,他在他的《滋兰室文史丛稿》的后序说了一些情况,也转录于此:

1953年我有幸从离井冈山不太远的一个偏僻的山村被保送到武汉华中师范学院(后改为华中师范大学)上学,本科毕业以后留校任教,从事中国古代文学教研工作。起初是进修、写讲稿、上部分课,间或也写点文章。

在大学,我又遇上了好老师。……我留校工作后,他任我的指导老师,工作极其负责,我写的好几十万讲稿,他都仔细批阅过,还说“乐此不疲”。我向他请教疑难问题,他大都能当场做出准确回答,没有回答的,事后他定会托人带个字条将答案告诉我,或者叫我去查某本书。他要求我:学习古代文学,一要通过注释提高阅读古书的能力,二要读原著,不要使用二手材料。

我在20世纪后期便病魔缠身,多次濒临死亡的边沿,只是由于亲友的关怀,家人的照顾,医护人员的精心治疗,特别是几位学生在我病危时日夜守护在身旁,救我于危亡之中,才幸免于难。否则,我早就灰飞烟灭。想到这里,我的感激之情,无法用语言来表达。

山人译注的万历二十年《西宁县志》校稿

这几年,我在对万历二十年,康熙六年、二十六年、五十七年,道光十年《西宁县志》和民国二十六年《旧西宁县志》进行标点、校勘、注释、翻译。在点校注译过程中,我经常会想起温老师。我曾经对一些人说过:如果说我在校勘、注释中还有点考证的功夫的话,那都是温老师当年教给我们的!

如今,89岁的温老师去世了,一位把我带进中国古代文学殿堂的老师永远地离开我们了,我们除了悲痛,就是深切的悼念!

温老师永远活在我们学生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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