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为什么要穿衣服?一个俗气的问题变成一个哲学问题了
人为什么要穿衣服呢?(哈,好像一下子从一个俗气的问题变成一个哲学问题了
最近二高的舞蹈电影《这是一个鸡场》在法国放映,二高表演的制作人Benson邀请我写一篇影评,虽然觉得还挺有难度的,但我还是一口答应下来——只因为过去对《鸡场》“觊觎”已久,却只能眼巴巴望着透露出来的部分截图和周边信息,能够受邀看片,真的太开心。
准备这篇文章的过程,就像是在探寻打开《鸡场》的密码,要如何解开其中的奥妙呢?一开始,我提了以下几个“大问题”:
1. 为什么片名为《这是一个鸡场》?
2. 为什么大部分镜头演员全裸出境?
3. 片中古村、旧厂房的场景有什么寓意?
这些问题挺想直接访谈导演二高的,但转念又想,其实这也是作品本身在向观众提问题:你看到了什么?受到什么启发?于是开启我自己的探索,在影片内外搜索各种细碎的信息,努力拼凑解答这些疑惑。(文中有大量剧透,一定要看)
· “鸡场”是一个暗喻,让我们换个角度看世界
如果你期待在片子里看到一个真的“鸡场”,那不好意思,要让你失望了,整部片子除了一只艳丽的鸡公榄和镜头闪过鸭群里的一只公鸡,再也找不到任何具象的鸡。影片的英文名为“This is a Chicken Coop”,coop,是笼子的意思,《鸡场》其实暗喻我们生活在一座现代化的养鸡场里。试想,如果我们是鸡场的鸡,是被关在笼子里饲养的动物,会是什么样的呢?反过来说,我们日常生活的世界,和养鸡场是不是很像?大多时候,我们被罩在笼子里却不自知。
《鸡场》让观众的视角翻转,重新看待我们所熟知的世界。影片第一部分,是在古村里各种自然和生活场景的再现,当画面停留在180度倒转的残荷水面时,沉闷的背景音乐响起,画面翻转,仿佛警钟般提醒人们:你需要换个角度来看这个世界了。这时,又是倒转的视角,演员挂在天花板上晃晃悠悠,犹如等待被屠宰的生物、被售卖的商品。
当演员步入废弃的工厂楼梯,有序而上,进入玻璃房,不禁让人想到现代化工业的流水线生产,不仅是鸡场里的鸡,甚或是摩天大厦里的白领们,其实都在这条生产线上井然有序地行进着,自觉走进笼子,慢慢在被统一驯化、等待被屠宰和售卖。
二高在他14年的编舞作品《盐焗鹤》的采访中说道:“其实你是鹤是鸡,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在被任何东西局限着……”从《盐焗鹤》到《这是一个鸡场》,二高延续了对现代人生活的索思,并在更加宏大的意义上去探寻人和世界的关系。
· 为什么人要穿衣服
其实上世纪初,现代舞艺术家们就已经开始尝试将裸体呈现在观众面前,对自由的探寻、对性别的反思、对人性的索问、对艺术本身的创新、对政治的抗议……裸体在现代舞中有着极其丰富的含义。
为什么这部电影大部分镜头演员全裸出境?这是我一开始提出来的问题,后来从“翻转”的视角想到:人为什么要穿衣服呢?(哈,好像一下子从一个俗气的问题变成一个哲学问题了呢。)
我们赤裸裸来到这世界,也将赤裸裸地回去——影片的最后一个镜头,赤身的演员浮出水面,爬上岸,走向镜头,再走出镜头,让我想到这个寓意。赤裸的身体,是回归自然状态的一种表现,而服饰则意味着性别、道德、消费等等的建构。穿上衣服的人,有了社会意义上的性别,有了男女之分。
从赤身裸体到穿上衣服,也是从“自然”到“不自然”的过程。在影片的叙述中,可以体现这种转变的镜头非常丰富。比如,演员们在一摊水前驻足观望水中的自己——我们看到镜中的我,开始有自我意识;两个演员之间开始有独特的互动——我们和他人产生感情;在废弃的游戏机车上茕茕孑立的雕塑——现代人的孤独感油然而生……
可能有的人会觉得,一部演员全裸出镜的舞蹈电影非常有噱头,那是因为我们可以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观看裸体的身体,是被规定了的,裸体由于被加载的社会性的意义,在很多时候是被禁止展示和观看的,于是,触碰这种禁忌成为消费文化惯用的伎俩;另外,展示和观看,往往充斥着权力关系,性在道德上被污名化,特别是女性的身体,裸露的身体可能成为一种羞耻,但观看女性身体又是被鼓吹的。我们的身体总是在被消费或者管控。
剥离消费和权力来看,裸体仍旧跟性紧密相关,《鸡场》也并非是去性化的——或者说它不刻意回避。比如镜头中的粉色比基尼、比如哺乳,比如喉咙的吞咽,甚至不同性特征的身体,都可以是性的展示。这样的影片其实也牵连着观众对性的态度,我们是如何看待性本身的呢?
· 古村落与旧厂房,新的对话练习
影片主要有两个取景地,一部分是在塱头古村,另一部分是在唐人文化码头——一个废弃的工厂。首先不得不说,取景和构图都非常美。比如演员分别在砖红色楼顶通风台上躺着、在墨绿色和棕色盘根错节的榕树下哺乳的画面,比如演员们在青灰色的古建筑天井阶梯上挨个坐成一个“V型”……这些画面中,人浅色的肌肤恰好与背景形成对比,层次丰富,又恰能与环境相融;比如因为太阳光而被照得油油的水面上,星星点点散落着绿色的荷叶,像极了一幅莫奈的画作……
影片最开始,一群在河边塱头的鸭子,遇见穿着鸡公榄的人走近,四散成弧形。这个画面非常有趣,鸭子们缓慢又整齐的移动,伴随着它们自己的叫声,队形流动变化,而背离摄像机缓慢行走的演员就像是在和一群鸭子对话、共舞,一起完成这个场景的编排。影片最后航拍机飞向河面的鸭群,鸭群四散露出水面波光,片名出现,也是这样的趣味。无论是静态长镜头还是动态的画面,都能看到舞者/作者与场景之间的对话。
另一种对话,是场景与场景之间的。古村落和旧厂房,都有种文明的衰颓之感,但不一样的是,古村落的建筑、民间手工艺的落寞让人心生怜惜,但依旧保留着精细与人性。同时,这里仍旧生活着淳朴的居民,茶馆喝茶、榕树下聊天,与大自然相处十分融洽,在这些背景中,舞者的呈现也更为丰富;而废弃的厂房、生产过剩的儿童游戏机车,意味着资本的快速发展与衰落,在这里,人也相对被异化,也感到在现代文明中的落寞孤寂。
演员们坐在古村落的“V型”天井阶梯,镜头放大在脖颈处,肌肉伸缩运动着;场景转到旧厂房的狭窄阶梯,演员们坐成拥挤的两列,空间里的情绪产生并且变化着。再次转场,满是传统文化和政治符号的戏台上,演员们变换不同的舞蹈pose,同时穿插“在草堆上发疯的女人”的画面,最后,一个演员全裸站在戏台中央。人从从无意识开始有自我意识,同时也在被社会规训成会摆某种特定pose的人,或者跨越规则成为“疯人”……镜头在这些场景中不停地切换,就像是来回进行着古与今的对话。
影片中,那只夺人眼球的 “鸡公榄”,是广州西关文化的一个遗物。上世纪初期的卖榄小贩为了吸引顾客,穿戴手工制作的艳丽鸡公,吹着唢呐叫卖。我想起那些废弃的艳丽游戏机车,它们和鸡公榄大概有着相似的命运,因为消费而产生,也因为消费的发展被淘汰。在当今虚拟空间越来越发达的社会,消费变得越来越方便,那些看上去笨拙的东西也在渐渐消失……
不同于舞台上的编舞,或者固定视角的观看,这部影片带领我们从一些奇特的视角看到人的身体、土地、楼房、手工艺、工业制造物等等,以及它们之间发生联系、产生对话,这本身也很有意思。试问,我们上一次和自己的身体,和周围的环境发生对话,是什么时候?
· 什么是舞蹈呢?
如果你看了这部影片,可能会和我刚开始一样感到疑惑:这部“舞蹈影片”,或者说,编舞背景的导演作品,为什么里面都没怎么“跳舞”。
什么是舞蹈呢?二高其实表达得很明确:不要大的动作、不要所谓美的东西,而是要去探寻更深层次的内涵。肌肉的伸缩可以是舞蹈,走动可以是舞蹈,一个眼神也可以是舞蹈,“舞蹈其实是一个概念,不应该局限于'跳舞’,”二高在《每日动作》里曾说。相反,从“鸡场”的主题看,标准化训练出来的“舞匠”,表演那些统一制作的观赏娱乐项目,也是被异化的表现。片中重复的托举、翻跟斗的场景,以及“鸡”们从零散的各自动作,到整齐划一的舞步,都像是在诉说这无意义的过程。在这个层面上,《鸡场》的编舞内敛、沉缓、深刻,像极了一个武林高手的内功,从不花拳绣腿。
我想,除了“跳出日常生活的'笼子’,去反思、观察、感受的自然和本质,与环境对话”等等这些道理之外,《这是一个鸡场》的创作本身也给了我们另外一双眼睛,这是一双艺术家的勇敢之眼,探索、实验、创造,透过这双眼睛,我们共享艺术的喜悦。
以上,是我找寻到的打开《鸡场》的钥匙,但就像是“什么是舞蹈”这个问题一样,我相信答案可以有很多。
很高兴可以和你分享我看到的《鸡场》,希望你也有机会可以看到这部作品。
P.S.离开广州一年多,二高的舞蹈室真的是我最为想念的地方之一。年前Benson找到我的时候,我挺感动的,竟然还惦记着我,更让我感动的是,他几乎不怎么催稿,并且鼓励我写更多的东西。
写这篇文章查了很多资料,从舞蹈电影(dance film/screen dance)到环境舞蹈(Site-Specific Dance)再到裸体(nudity)在现代舞中的呈现,这些术语我过去一点都没听说过(但我才发现原来在上二高的课的时候他让我们和搭档用手机来拍摄舞蹈片段,就是舞蹈电影的方式呀!),所以真的是一边学一边琢磨;另外我也浏览了二高表演所有公开视频以及过去作品的文案、二高的访谈资料,甚至还找到二高在《新作论坛:光影舞蹈》中《鸡场》的初版;以及塱头的建筑、鸡公榄这些民俗等等……这个过程非常缓慢但特别开心,希望自己能有更多的作品呈现给大家。
作者:一马
写作者,现代舞爱好者,爱剃光头(自认为)性感的小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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