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居室笔记-6】 绝妙的代言者
《人间词话补录》
1. 余填词不喜作长调,尤不喜用人韵。偶尔游戏,作《水龙吟》咏杨花用质夫、东坡倡和韵,作《齐天乐》咏蟋蟀用白石韵,皆有与晋代兴之意。余之所长殊不在是,世之君子宁以他词称我。
附1:王国维用章质夫、苏子瞻唱和韵作的《水龙吟》:“开时不与人看,如何一霎濛濛坠。日长无绪,回廊小立,迷离情思。细雨池塘,斜阳院落,重门深闭。正参差欲住,轻衫掠处,又特地,因风起。花事阑珊到汝,更休寻、满枝琼缀。算人只合,人间哀乐,者般零碎。一样飘零,宁为尘土,勿随流水。怕盈盈、一片春江,都贮得,离人泪。”
附2:王国维用姜夔原韵作的《齐天乐·蟋蟀》:“天涯已自愁秋极,何须更闻虫语。乍响瑶阶,旋穿绣闼,更入画屏深处。喁喁似诉。有几许哀丝,佐伊机杼。一夜东堂,暗恨离恨万千绪。空庭相和秋雨。又南城罢柝,西院停杵。试问王孙,苍茫岁晚,那有闲愁无数。宵深谩与。怕梦稳春酣,万家儿女。不识孤吟,劳人床人苦。”
附3:与晋代兴:出自《国语·郑语》:“桓公曰:'若周衰,诸姬其孰兴?对曰:’……武王之子,应韩不在,其在晋乎!’……及平王之末,而秦、晋、齐、楚代兴。”
附4:钟书瑶称王国维喜欢五代和北宋词,其中一个原因即是这两个时期的词有境界,也是他所喜欢的文体,即小令。王国维不喜欢长调,南宋多长调。王国维还讨厌和韵,认为和韵之词大多缺少个人魅力,缺乏真情实感,与其追求“真”字背道而驰。在这里,钟提及苏轼的《水龙吟》与史达祖的《双双燕》,乃达咏物之登峰造极之境界,后人只能模仿,而不能超越。王国维亦是如此。
【行人呓语】
我以为,王国维的《齐天乐·蟋蟀》写得极为神妙,堪称神品。其首句,就给人强烈震撼!写诗填词,绝妙之处即在于将寻常普通表达换作别样呈现,以一种新鲜的体验来唤醒读者,给人强烈情感冲击性,产生惊叹之感。起首“天涯已自愁秋极”一句,本是我自愁其天涯,这里偏说天涯已自愁。将主宾有关系颠倒,将愁之刻度从“我”调至天涯都犯愁,其愁之深重不言而喻。
愁之内容是啥?“秋极”即“秋到”。联及“北通巫峡,南极潇湘”中的“极”字,想来将“秋极”作如是解,不至于出错太远,又或者是到了秋的极至,即深秋。无论是愁秋到,还是愁秋深,语词的含混迷糊多义性,无意间扩大了词内容的边界,使理解倾向于多元化。如此,词味更长,词境更广,词义更幽。
接下来一句“何须更闻虫语”。秋深,闻虫语备生哀愁。“乍响瑶阶”,明明是“瑶阶乍响”,这里偏颠倒了去。“乍响”作出明确提示,在哀愁静默中听得虫语,又突然听得瑶阶乍响。读者生出“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之感。如此静夜,何人步此瑶阶?读者的悬想与好奇被充分调动起来。“旋穿绣闼,更入画屏深处”,一路写下去,看着是写人,但词人又明明注释写蟋蟀。这就有意思了!值得回味。
蟋蟀,在从古至今的诗词中,乃凝注着悲情之意象,思念之情愫,蟋蟀与妇人形象,双双重叠,而蟋蟀之在瑶阶,之在绣闼,之在画屏深处喁喁似诉地鸣叫,是寻常情形。不寻常的恰是,此蟋蟀又如是思妇,过瑶阶,穿绣闼,进入画屏后,札札弄机杼,一夜东堂的织丝,怕莫若是编织愁绪万千,抽出别恨与离愁。蟋蟀,作了思妇的代言人。其无以言说的苦痛思念,全化作蟋蟀的哀诉声声。
为了让蟋蟀与思妇的愁怨加码,词人又添上“空庭”,添上“秋雨”之情境。空庭,让情感的搁置冷漠蒙尘;秋雨,让情感的排渲缠绵不断。增愁,添愁,“空庭”与“秋雨”的“相和”,却无以将己之愁怨相托相和。如此,词人便将视角不断作逡巡。“又”字打头,游目极南城,至西院。一个“罢柝”,更夫停止打更,更深;一个“停杵”,思妇停止捣杵,夜重。便是这样,又是谁在深夜还未睡去?
秋雨空庭独伫立,更深夜重听秋虫喁喁之思妇形象呼之欲出。其蟋蟀声愈哀,愈衬得思妇之情悲切。悲情不可抑,乃向天而问,如此自然引出“试问王孙”,问的内容并未一路顺承而下,问离,问别。反而追问“苍茫岁晚,那有闲愁无数”。这便是词人之绝妙处,正话反说。苍茫晚岁,何必有此闲愁?莫若行乐及时,换任何一种行为方式,都比这堆砌无数的闲愁来得好。一个“闲愁”二字,将先前所述定下调来!所愁不过闲一字,愁因闲而生,愁因闲而重,所愁何?王孙有解否?不得而知。
如此“宵深谩与”,随便着将就应付过去,无论是蟋蟀,还是思妇,抑或词人,都格外地犯愁宵深,偏生“万家儿女”“梦稳春酣”,全然不识闲愁几许。万家儿女能于春酣处梦稳,不是美事一桩么?但词人偏生不让“万家儿女”如意,偏要让他们也如他般洞悉世情世相世之苦楚来,一个“怕”字拈出词人的一片真心来,怕万家儿女“不识孤吟,劳人床下苦”。反其道之的吟咏,层层托出闲愁的内容,非“万家儿女”能识得,能深味!
蟋蟀之“孤吟”,蟋蟀之“苦”,谁会知晓?“劳人”之“孤吟”,“劳人”之“苦”,谁又神受心领呢?蟋蟀与劳人,在词末终于合二为一。人与物的交融,情意相通,心神相契,堪称绝妙。蟋蟀是劳人,劳人亦蟋蟀,彼此代言,言其所不能言!妙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