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完美女婿到家暴杀妻男,谁给了他有恃无恐的底气?

【古案卷宗】
“我们的女儿骆复被女婿章其美杀害了!”报急家书传来,夫人的哭诉穿透纸背,明朝楚雄知事骆问礼顿时万箭穿心。他为爱女骆复精心物色的佳婿章其美竟是丧心病狂的恶魔吗?趁父亲远谪云南、鞭长莫及,吞噬了骆复风华正茂的生命?家书中的下一段话更是一记闷棍,打得骆问礼目呲欲裂、浑身颤抖:“章其美辩称骆复私通小叔子(下文简称“章弟”)及僮仆阿二等人、企图谋害亲夫,他作为丈夫不得不杀奸以自卫!”
“污蔑、无耻!”骆问礼跌坐在地,竭力振作,勉励自己为了女儿务必尽快恢复思考能力。看不到尽头的悲痛大颗大颗地从眼里涌出,父亲的泪水慢慢把瞬间支离破碎的往日时光重新粘黏成一幅完整的画卷……
骆问礼,浙江诸暨人,明世宗嘉靖四十四年(公元1565年)进士,初授“行人司行人”一职,继而调任南京“刑科给事中”,从七品,负责监督百官、稽察南京刑部。骆问礼和夫人育有女儿骆复、儿子骆先行、骆中行等子女。骆复长成议婚,父母相中了明穆宗隆庆五年(公元1571年)进士章如钰的次子章其美。章如钰曾担任黄安(今湖北省黄冈市红安县)知县等职。站在古人的角度,这桩婚姻不管从哪个方面看都堪称完美:双方同为书香门第、仕宦之家,经济条件匹配、教育水平相当;又是浙江同乡,风俗习惯相近,避免因文化观念、生活方式差异产生摩擦。骆复和章其美婚后在章家位于浙江会稽(今属浙江省绍兴市柯桥区)的老宅居住,距离骆问礼的诸暨祖宅、南京任所都不甚远,方便亲属来往。问礼夫妇盘算着:女儿嫁到会稽,想归宁,说回就回;老两口想去探望女儿,说走就走,岂不比远嫁外省强百倍?
骆复婚姻生活的前半段似乎也应验了亲友们的期许。夫妻之间未曾出现明显的矛盾,生育章经术等三子一女,公公婆婆待骆复也很和善。另一方面,骆复归宁娘家也的确比较便利,在骆问礼所作《小女归宁阻雨》一诗中有所体现。此诗记载骆复有一次回娘家,由于秋雨突降,只得推迟一宿,待次日雨停才能到家。骆问礼和夫人抱怨秋雨不合时宜,该下的时候不下、不该来时偏来,把他们热切盼望的女儿阻滞在路上,但愿明日早早雨过天青,骆复就能早些回来。透过诗句,骆问礼及夫人的爱女之情跃然纸上。【《小女归宁阻雨》:经时无好雨,忽尔湿苍苔。意外景虽变,望中人不来。松涛云际卷,雁阵闯前川。老妇依依愿,明朝日早开。】
骆、章两家岁月的河平静地流走十余个春秋,波澜骤起,骆问礼本人出事了。他在明穆宗隆庆年间连续呈上《十事奏疏》、《喉论》等奏表,建议穆宗简化议事流程,“每朝宜令诸司面奏决可否,以绝壅蔽”,并大刀阔斧裁减宫中太监名额,以免这些“刑余”之人祸乱朝纲。明穆宗大怒,将骆问礼贬为楚雄知事。不清楚是不是巧合,在骆问礼只身赴任云南以后,女婿章其美性情大变,不断兴风作浪,家庭内部危机四伏——这是因为什么呢?
结合骆问礼事后调查的情况进行分析,大致可推断章其美在学问和事业上的发展不尽理想,未能满足父亲章如钰对子弟的期待,与其长兄章其蕴构成鲜明的反差。章其美长期为挫败感所苦,但他既不反省自身问题,又不具备知足常乐的豁达心态,把造成自己郁郁不得志的因由归咎于父亲章如钰偏爱长兄章其蕴。而这所谓的“偏爱”也不过是章其美的臆想,家人并不认同。章其美听不进任何开导,在嫉妒的泥沼里越陷越深,竟然萌生“让章其蕴永远消失”的念头,暗地里策划“弑兄”行动,打算趁父亲章如钰在外地任所工作、顾不上家里,一举消灭长兄章其蕴。千钧一发之际,骆复察觉章其美的异常举动。她知道自己无力阻止,当即向婆母王氏告急。王氏出面吓阻了章其美疯狂的计划。笔者推测章其蕴从此搬离了会稽祖宅,只求章其美“眼不见心不烦”,兄弟各自安好。假如其美的阴谋得逞,不仅其蕴性命不保,弟弟其美也必然为兄偿命。可以说,是骆复救了章其蕴、章其美兄弟的命,挽救了章家的名誉。
章其美却不这样认为。在他看来,弑兄未遂、进一步失欢于父亲,父子关系每况愈下……上述一切的不幸都是骆复破坏他的弑兄大计所致。他迁怒于骆复,不时对其拳脚相加。章家基于“家丑不外扬”的立场,没有把骆复的处境直接告知骆家。骆复也只是默默地隐忍,从来不肯声张。不过,渐渐地,母亲骆夫人及弟弟骆先行、骆中行还是听见了一些风声,在骆复归宁娘家时当面询问她的近况。但骆复每每否认那些传言,并要求儿女章经术等人务必守口如瓶。母亲和弟弟们相信了骆复的话,觉得章其美作为读书人家的子弟总也坏不到哪里去,世上没有不闹别扭的家庭,外面三姑六婆的加油添醋、飞短流长岂能当真?
家人哪里知道?章其美嫌父亲章如钰给予的经济扶持不够多,忿忿不平,每次骆复回娘家,他都逼骆复问岳母索取财物,以弥补他的“损失”,骆复一次也没有对母亲张过口。每当她两手空空地返回章家,又不免招致章其美的抱怨和殴打。骆复不堪忍受,一度流露出厌世轻生的想法,被回乡探家的公公章如钰劝止。此后一段时间,骆复接受了公婆的好意,返回娘家小住散心,却仍然绝口不提自己的遭遇。
骆复暂时离去,章其美也没有闲着,火速觅得新欢陈氏,等父亲章如钰一走,他就把陈氏弄回会稽章宅共同生活。章母王氏看在眼里,真是十万个不顺眼。士人纳妾也是有规矩的,章其美的行为完全不合规矩。除此之外,王氏或许另有一层考虑:章其美性情乖戾,跟妻子一人都相处不好,再不明不白地添一个陈氏,势必家无宁日。王氏与章其美意见相左,母子之间爆发激烈的争执。思来想去,王氏带着章其美及章弟前往章如钰的任所,希望促进父子、兄弟沟通,化解章其美胸中块垒。结果,王氏的苦心落了空,章氏父子紧张的关系未见丝毫缓和。无可奈何之下,章如钰、王氏打发章弟陪同章其美返乡。王氏没有同行,估计母子间的裂缝也已严重加深,难以共处于同一屋檐下。走笔至此,我很想送章其美一个绰号——“鬼见愁”。事实上,围绕他升起的一场灾难级家变才刚刚开始而已。
章氏兄弟返程途中,一个令人错愕的新状况从天而降:感觉全家人都不待见自己的章其美,竟怀疑章弟要铲除他,回到家更疑心章弟私通陈氏,兄弟因而失和,陈氏亦遭到章其美持械追打。
屋翻宅乱,章其美又惦念起骆复的好处来,把她接回章宅团聚——唉,骆复,不要回去、不要回去!
然而骆复终究跟着章其美走了。她自幼读书识字,也把书本灌输的封建“妇德”深植于心,自觉地困守在精神的囚笼之中。按照明代的观念,她是章家的人,没有长住在娘家的道理。母亲骆夫人和弟弟先行、中行蒙在鼓里,想着过些日子再见面,却想不到这就是他们和骆复的最后一面。
章其美对章弟、陈氏的猜疑并没有随着骆复的归来而消除。骆复心地仁善,眼见陈氏境遇凄惨,不忍心袖手旁观,悄悄帮助她逃走。章其美获悉此事,对骆复“新仇添旧恨、一起涌心间”。非但如此,他那独树一帜的脑回路还蹦出一个天马行空的新思维:他怀疑章弟与嫂子骆复之间存在不可告人的私情。
试想,章家的门第必定严格遵守“叔嫂不通问”的古代礼仪,何况摊上章其美这个不可理喻的“活宝”,风口浪尖上,章弟绝对不敢接近兄嫂的住所半步,更不要说跟嫂子眉来眼去。谁也不明白章其美用哪只眼睛看出骆复对章弟感情非比寻常,理由大约只有一条:“章弟爱陈氏,骆复救助陈氏,就是爱章弟之所爱,证明骆复也爱章弟。”不管别人指出这般逻辑何等滑稽荒谬,章其美都不接受,他不止一次持棍棒、铁尺殴打骆复。章家人劝骆复尽快离开章宅,骆复没有听从。最近两年,骆夫人和骆中行一直病弱,骆问礼远谪云南,也许骆复不想负伤跑回骆家、致使竭力掩饰的真相暴露在家人面前,增添他们的烦忧。
有一天,骆复终于因伤病卧床。她质问章其美:“万一我去世了,我父亲能饶恕你吗?”章其美回骂:“你以为只有你有父亲吗?”即便如此,骆复依旧认为章其美只是言行冲动,不至于害她的命,气头一过就会好转。
章其美的偏激情绪并没有因为骆复的忍让而有所消减。僮仆阿二做汤做水地照顾骆复,再次引起章其美的怀疑。他觉得自己压抑到头了,忍无可忍,急需以实际行动向世人展示存在的意义;他要强调自己不只是一个让父母失望透顶的不肖之子。科举,他是没有能力像父亲和岳父那样进士及第、金榜题名了;他只能通过任意宰割家人来证明自身的价值、宣泄十多年的积怨。正好父母、长兄不在家,他章其美就是会稽章宅的主宰。章弟是身强力壮的青年男子、不好对付,况且弟弟对他敬而远之;陈氏,已经逃之夭夭。摆在章其美面前的发作对象只剩两个:骆复、阿二。
案发当日二更时分,章其美猛然跃身起床,持刀闯到厨房,唤出不明就里的阿二,揪着他的头发拖进骆复的卧室,以刀捅刺,阿二倒地身亡。骆复惊醒,在蚊帐内问章其美:“你干什么?”章其美狞笑:“干什么?已干掉你所私爱的人,马上来干掉你!”他随即撞破床帐,抓住骆复的发髻,持刀乱刺。骆复最后呼叫一声:“天地救我。”停止了呼吸。
笔者搜索了有关资料,推测章其美很可能具有“偏执型人格障碍”。对照《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第五版)(DSM-5)列举的症状,章其美的表现至少命中其中四种:
“--无端怀疑他人正试图利用、伤害或欺骗自己;
--对朋友或同伴的忠诚或可靠性无理由地怀疑;
--容易记仇;
--极易猜疑,毫无根据地怀疑配偶或性伴侣的忠诚。”
其成因则有可能是以下一种或数种因素:
“--后天受挫:成长中连续地遭受生活打击,经常遇到挫折和失败。
--自我苛求:自我要求标准极高,并与自身存在某些缺陷之间构成尖锐的矛盾。但是从不公开承认自身的某些缺陷。如个子不高、长相不出众、才能不突出等,其实,意识深层正为此自卑。
--处境异常:某些异常的处境也使人偏执。如没有学历的人,厌恶别人谈论学历;经济状况不好的人,回避谈论经济收入问题(单亲家庭的孩子,怕别人知道自己的家庭情况。”
资料同时显示,偏执型人格障碍者“遇到严重应激或特殊情况,会出现短暂精神病性症状”。那么,这是否意味着章其美加害骆复、阿二时处于精神病发的状态、无需为加害行为承担责任呢?笔者认为答案是否定的。依据一是事发前,骆复提醒道:“我父亲能饶恕你吗?”章其美回应:“你以为只有你有父亲吗?”表明章其美懂得骆复的意图,坚信父亲章如钰在重大关头终归会袒护儿子,于是,他当场对骆复作出敏捷、尖锐的回应,逻辑非常清晰,并未失去行为控制力;
二是事发后,章其美陈述自己的行动理由——骆复私通他人、谋害亲夫,表明他能准确理解《大明律》的有关条款,并加以利用,企图逃脱处罚。由此可见,他具备正常辩识自身行为性质及后果的能力。
既然章其美的偏执型人格障碍不是引致其加害行为的充分条件,并未丧失自控能力的他,为什么会有恃无恐,持续对妻子施以暴力、最终残忍地夺走妻子和无辜第三人的生命?仅仅因为相信父亲章如钰会拉他一把吗?当然不是。章其美的“底气”还来自《大明律》对于男性家暴行为的宽容。明律规定,丈夫殴打妻子,造成骨折以下的创伤,“勿论”。纵然章其美把骆复打得遍体鳞伤,只要骆复没有骨折,章其美就不会受到追究。如果造成妻子骨折,必须由妻子亲自告发,衙门才会过问。如双方愿意离婚,则判决离异,对丈夫进行惩处,且丈夫所受处罚要比普通人减轻二等;如双方不离异,丈夫可缴纳财物或服一定的劳役以代替处罚。譬如在明宪宗成化年间(1465-1487年)大理寺卿王槩审理的一桩“夫殴妻”案中,江西人张瑔踢打怀孕的妻子李氏、致使李氏流产,仅处以杖一百,允许以做工替代杖责。
在明代,丈夫唯有在殴打妻子致亡的情况下,才会被判处绞刑。但是,如果丈夫主张妻子“有罪”(包括忤逆公婆、通奸、谋害亲夫等)并得到衙司认可,丈夫只须受杖一百。章其美之所以指控骆复私通、谋害亲夫,用意正在于此。
假设嫁给章其美的是本系列上一期的女主角——明成化年间的凶悍四川女子张氏,那就说不定谁把谁打趴下。然而偏偏是饱受吃人礼教熏陶的浙江世家小姐骆复,落入了偏执型人格障碍者章其美的魔爪。
骆问礼惊闻噩耗,“五内俱裂”,由于本身处境困难,至此更加“进退维谷”,便给一些朋友写信,备述骆复的冤屈,寻求各方支持,得到了马具泉、帅视吾等人的帮助和安慰。不过最重要的还是亲家章如钰夫妇明辨是非,在“良知”和“血亲”之间选择了前者。他们驳斥了章其美的不实之词,将事实公诸于众,还骆复以清白。不过,章其美是否受到应有的处罚?笔者穷尽所有途径,也未能查到资料,估计在骆问礼的《万一楼外集》和《万一楼续集》中有线索,但这两套书据查仅在浙江图书馆等地有少量馆藏,笔者无法前往。如果各位读者能查阅上述资料,烦请留言告知,谢谢大家啦!
本文参考资料:明代骆问礼《万一楼集》、《大明律集解附例》、王槩《王恭毅公驳稿》。
作者简介:细雨丝竹,又名浅樽酌海,南京大学法学院毕业,金融从业者,文史控、推理迷、言情痴、考据癖,主要作品有唐代历史背景推理+言情小说《神探王妃》、《鱼玄机》等,均已出版或签约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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