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高人张济航:此生终独宿,到死誓相寻
二〇一七年六月八日的下午,张济航收拾好了藏满高中三年记忆的书本,离开了恩施高中。
像三年前第一次来到这里时那样,他走得很慢,仿佛每一步都要将自己分割一点、再镌刻进脚下的土地里。
可还是太短了,一眨眼他就走到了校门口。这一段在高三的每个日夜里他都渴望着走过的路,真正走过一遍,才知道何其短暂。
那么,走吧,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他想。厚重的背包里,装着他沉甸甸的诗,与沉甸甸的梦。
三年,恩高留给他一千多次日月更替的回忆,他留给恩高四百首不灭的诗。
从今江湖路远,莫问此去西东。
张济航写诗,也填词。每个会写诗的男人,心一定是可大可小的。
——他的心一定要足够广阔,广阔到可以装下万里河山、千古英雄、人间冷暖。
——他的心也一定要足够狭小,狭小得只装得下屈指可数的几个人、几件事,刻骨铭心。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张济航足够幸运,在他最好的年纪里,他遇见了两个值得感念一生的人。也正是这两个人,让他触摸到诗歌的门槛,摸索着走进这座沉寂已久的殿堂。
第一个人,是初恋。
我喜欢你。14岁的张济航在心底默默地说。
我喜欢诗。姑娘笑了,像春风唤醒的那朵桃花,明亮,温暖。
那我就给你写诗吧。张同学下定决心。
爱情(姑妄言之)的力量对不谙人事的少年来说过于巨大,有时候它令人盲目,挡住人前行的道路;有时候,它光芒万丈,照亮未知的航程。
于是,张济航开始读诗,开始写诗,开始尝试着用古老的载体,托付自己的万语千言。
一个诗人的灵魂,被就此点燃。
我曾填过一阙词,姑且摘下一句:年少倾心多易散。张同学的初恋来得很快,去得也不慢,仓促到来的感情在不知不觉间悄然谢幕,像是什么也没有留下。
但真的什么也没有留下吗?
其实留下了很多。比如,对诗歌的热爱和长久的回忆。
这份回忆总在不经意时重新涌起,被他一一记录在自己的诗中。
——“学校里遇见的一个女孩子很像她”:
一梦生涯,星索落、人间愁白。挹江月、光华结影,恍然驹隙。万古夜空凝镜景,一端忆绪成孤癖。惯谩说逼仄旧时余,伤心窄。
形容悉,如诘责。声音涩,明明隔。想相逢掀髯,不得为客。歌里每听张学友,余温故事重珍惜。者来人到底未来人,今犹昔。
——“又见到一个女孩子很像她”:
漫是人间说尽欢,余生不得小团栾。
空虚幻彩霓灯末,真实史诗生息残。
一指血星开薄纸,双针雾缕梦衣冠。
廿番花信同时卉,已向东风各自安。
青春一梦,灼灼其华。同时绽放的花,此刻却随东风而去,飘往不同的天涯。
今后若逢大雨,只能淋湿我们各自的衣襟了。
第二个对张济航的诗歌生涯有关键作用的人,是他的高中语文老师。
在整理关于济航师兄的资料时,我看到了雷成承老师给他写的一段话,大为感动。谨摘录其中数句如下:
“张济航和我亦师亦友,他每有好作品都摘抄给我品鉴,我也衷心为他的优秀作品而喝彩。······他从不懈怠,从不厌倦。······我得承认,他的文学素养比我深厚,在讲解古诗词的相关知识时,我每有迷惑处都先询问他,这不是一种耻辱,这是我当老师的光荣。我为有这样一个学生而自豪。”
“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韩昌黎诚不我欺。
中国从来不缺诗人,常常缺的,真的只是师长们的一颗包容关怀之心。
李白不是一生下来就能“斗酒诗百篇”,白居易也不是在十几岁的时候就写得出来《长恨歌》,他们都需要成长,更何况如今的孩子们呢?
有时候,只需要一块土地,一瓢清水,就能让一颗小小的种子慢慢发芽,长成凌云巨木。
于是,在雷老师的指导、宽容、支持之下,张济航一步一步地成长为一个真正的诗人,一天一天地掀开古诗词藏在时代幻影背后的神秘面纱。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若干年后,在三峡的大好山水间求学的张济航,想必也会在某个夜阑人静的深夜,想念这位影响了他一生的师长与挚友吧。
嘤其鸣矣,求其友声
在寻常的偏见中,诗人往往是孤高的,所谓“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
但张济航再一次打破了人们的刻板印象。
——他悼念年幼时溺亡的朋友:
故人睽绝久,六载复晨昏。
夭子难凭吊,稚儿宁候存?
黯星明际昊,皓魄散倪坤。
有剑无由挂,栖惶讽楚魂。
——他送别赶赴厦门的同学:
当年去国黯埃尘,渐起诗云没悴沦。
信自硒都终足裕,明他鹭岛旧清贫。
姑因离恨酬知己,且共情怀掷水滨。
屈指分风时可数,奈何杯酒磨精神。
——高考后,旧时的同窗们散落天涯,每一次离别,都是一首没有结局的诗。
自憾申城华雾浓,夷陵日月鉴岁冬。
轫回平楚凌天碧,步履高台觑火彤。
既受投桃须报李,苦知行露毋穿墉。
天明万一归途见,歌与满城慰晤逢。
古人写离别,凄凄惨惨戚戚。而后世的人们,因为交通的便利、通讯的快捷,所以不在乎每一次的分离。
殊不知,微信再快,也快不过岁月。如果每一次的分离不被铭记,那么再一次的重逢也就未必能得到珍惜。
但张济航让人们看到,少年人也不都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少年也有少年的悲与喜、爱与恨。炽烈的情感有其勃然的生命力,在往后的人生中都将熠熠生辉。
诗词,从来就不仅仅是那一个个方块字,而是铭刻在字里行间的、自古洎今的共同情感。这使一代又一代人为之动容,也让他们愿意把自己的心声倾诉进古意盎然的文字中。
东坡尝言:“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
苏公若知道那么多年以后,真的还有人在传递着这古老的言语,也当含笑九泉了。
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历史证明,真正的诗人们,从来就不会拘束于国界,无论是有形的还是无形的。
张济航就是如此。
他讽刺那些鼓吹“圣诞节就是西方文化侵略”的人:
麋鹿涌千乘,街灯开雾市。
鎏铎绎万籁,丝带系彩纸。
故交托手信,新贽结浪喜。
寄果言平安,电影尚未已。
忽有小红书,赧颜以为耻:
“乃国将不国,夷夏俱不视。
圣诞胡然耳,农神啖其子。”
吾天朝上邦,开辟新历史。
彼茹毛饮血,狂欢殊未止。
洋枪与洋炮,讵能挡圣旨。
介子亦何辜,割股充之祀。
屈平亦何辱,食粽当乎死。
于时有告白,情人吻其指。
我不动声色,酒依然为水。
他热爱美国诗人卡明斯,并尝试着将外国诗歌的意蕴与中国旧体诗相融合:
某年认得少年时,市邑沉沦露与知。
日月雨星均忆矣,秋冬春夏一悲之。
九衢或许霓虹冷,六幅无名酒盏持。
惝恍天光轻梦里,依稀同赋子虚辞。
他创作了许多中西合璧的诗歌、散文与小说,这一切都建立在大量阅读西方现当代文学的基础上:
海纳百川,始成其大。
张济航把自己变成了一块巨大的海绵,既可以放开胸怀来吸收,也可以呕心沥血来压榨——压榨的成果,是上千首起承转合的诗,更是中西兼用、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的自己。
子曰:“君子不器。”
君子有固定的形状、刻板的成见吗?没有。
他们接受一切有价值的东西,他们从不故作耿介而头破血流。在任何的环境下,他们都能汲取一切养分,茁壮生长。
张济航做到了。
张济航孜孜不倦地写、皓首穷经地看。他知道,只要还有一个人愿意去兼收古今、遍览中西,中国诗歌的死亡就还远远没有到来!中国诗人的尊严就还有力量去捍卫!
天不生斯人如济航,旧体诗万古似长夜!
一个诗人的故事是说不尽的,一个诗人的内心是道不明的。
如果说尽了、道明了,这世上便不会再有诗歌的存在了。
诗之所以为诗,就是要把人类共通的情感用不共通的文字表达出来。这种歧义正是诗歌最迷人的地方。一千个人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十四亿个人就有十四亿个李商隐。
千百年来我们不懈地解读,虽然知道这绝不会有尽头,但仍乐在其中。每一次解读,都是一次剖析。
剖析假,也剖析真;剖析自己,也剖析诗人;剖析历史,也剖析未来。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张济航就在一次次的切磋琢磨之中,使自己慢慢臻于完善、日渐成长。
韩偓有诗云:“此生终独宿,到死誓相寻。”既言爱情,亦道理想。
张济航,就是那个在诗歌的星辰大海里誓死追寻的人。
关于他,哪怕这篇文章再长十倍也不足以诉其万一。
剩下的,藏在他的上千首诗词里,等待着每个人去发现。
长铗与芰荷,合而为一我。
初度无异象,或许失飞笴。
生年未廿载,潘鬓双华锁。
长于物外野,王化久不坐。
旧从穷理志,拾慧遗一朵。
后来侍雕虫,念之成因果。
往往作虚妄,赍怀终难堕。
冠冕照石镜,梦想藏萤火。
中流斡此身,非右亦非左。
有涯缀变文,示诸子孙可。
张济航自述
张济航写给恩高学弟学妹们的寄语:
——去生活,去犯错,去跌倒,去胜利,去用生命再创生命。——现在,我希望你能多读几遍我写给你的信。其中有丑陋、淫侮、野蛮的一面,也有纯洁、神圣、精神的一面:这一切都是我。
张济航书桌一览
笔者按:
能为济航师兄作人物志,可以说是很荣幸了。
我曾经一度认为旧体诗歌已经快要走到穷途末路了,我们这些还在写着的人只是这个庞大王国最后的守夜人而已。但现在我坚信,中国的旧体诗仍有其不死不灭的生命力,除了“老干体”或者“网红体”,祖辈留给我们的古老文化仍有其他的出路。
我们一路奋战,不是为了改变世界,而是不让世界改变我们。
今天是3月23日,济航师兄的二十岁生日。我得送他点什么:
五律·简济航师兄
落笔原无意,千言未道详。
山高思仰止,鲲幼冀颉颃。
逐日非图乐,摘星岂惧霜。
长风三万里,可以济君航。
谭力炜
于北京
主编 | 收心斋主人
文案 | 谭力炜
采访 | 文心莹 周杭 李妮蔓
排版 | 罗翊菱
策划 | 向扬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