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谷声声麦儿熟
我家原有几亩地,地里种小麦或玉米,夏季收小麦,秋季收玉米,一年两收,循环不止。
五月末六月初,麦子接近成熟,田野里金黄的麦浪,随风起伏,一幅丰收在望的景象。此时,布谷鸟来了,在麦浪的上空,振翅飞翔,边飞边发出悦耳的鸣叫,“布谷,布谷”,叫声在田野里久久回荡。每当听到布谷鸟的叫声,人们便知道麦子熟了,要准备割麦了。
现在割麦不是件难事,大型收割机到麦田里跑几趟,金黄的麦粒,就乖乖地装进了袋子,既简单又省事。可在刚分到责任田那会儿,收获机械是不发过达的,许多劳作都靠人力。麦收的时间也长,一般需要一至两周才完成。那时的割麦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每年春节过后,春暖花开,万物复苏,田野里的麦苗开始返青,村中的男女老少都忙活起来。大人们忙着给小麦浇水、施肥、除草,孩子们也去地里帮忙,拔拔草,拿拿物件,干力所能及的活。十几岁的孩子,终有孩子气,大多是半干半玩。采几朵野花,编个柳条帽,尽情享受美好春光,释放着孩子爱玩的天性。
麦苗是很懂得感恩的,浇过几次水之后,脱胎换骨,突飞猛长,再加上几场春雨的滋润,麦苗长得绿绿油、齐刷刷的,一个月之后再看,地里一片碧绿,像铺展开的巨型绿毯。为了让土地发挥最大的效益,各家各户都像照顾孩子一样精心照料地里的庄稼。天越来越热,转眼间到了五月份,麦杆长到八九十公分高,并开始抽穗,麦穗上的麦芒像一根根针似的朝上直竖着。五月末,麦叶、麦杆由绿开始变黄,麦穗一天比一天壮大饱满。
布谷鸟来了,在麦地上空翩翩飞过,“布谷,布谷”的叫声,拉开了小麦收割的序幕。村里人紧张地做着各种准备工作。父亲工作在外,因工作关系,麦收时也难得回家。母亲很能干,当然也格外的辛劳。我和弟弟妹妹帮着母亲干活。晚上磨镰刀,搓腰子,白天准备麦场,“农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这是麦收时农家生活的真实写照,各家各户都在忙碌着。
那时还没有小麦收割机,成熟的小麦要用镰刀收割。母亲翻出两把生锈的镰刀,让我在一块紫红色的磨石上磨磨,我坐在马扎上,在磨石上面洒些水,把镰刀磨去锈,把刀刃磨得锋利。母亲又从柴房里找来几个麦秸捆解开了,用一个小石碾把圆的麦秸压扁了,放在一个盛着水的大盆里泡一天一夜。晚上就在灯光下用水泡过的麦秸搓“草腰子”。“草腰子”是用麦秸做的,有点像草绳,用来捆麦个子用的。“草腰子”一根一米多长,搓多少是根据家里种地的多少。母亲和我蹲在地上,拿两束麦秸起个结,用左脚踩着,双手一边搓一边续,弟弟妹妹也学着搓,全家齐上阵,用多个晚上,搓了二百多根“草腰子”。
我们经常去看麦子长势情况,母亲来到地头,摘一个麦穗,放在手心里搓一搓,用力吹走麦皮,手心里剩下了几十个麦粒,母亲仔细查看麦粒的饱满程度和成熟程度,母亲说还要过几天。我也搓了几个麦穗,麦粒十分饱满,黄中带青,放在嘴里一嚼,一股新麦特有的麦香,久久不去。有许多人喜欢吃鲜麦,早些时候,便开始采摘搓食了,还有的采成把的麦穗,放在火上燎过之后,再吃更就香了。
一天下午,母亲说:“今天晚上,你们早点睡。明天早起,咱们去磙场。”傍晚,吃晚饭的时候,母亲和我去邻居家借来了一个碌碡。一个石碾子,加上木框,框上栓上绳子,就可以拉着走了。我们村子东边有一条潴龙河,是南北向的,高高的河岸上,长满了杨树、槐树,还有一些杂树。深深的河道上有一座古老的石桥,桥下有水流过,水虽然不多,但夏天还没有断流。过了这座石桥走不远,就是一望无边的田野,我家的地就在离河岸不远的地方。
这天吃过早饭之后,我和弟弟拉着碌碡,任它在坚硬的土街道上发出“咕碌咕碌”的声音。母亲用小车推着磙场用的东西,有镢、锄、铁锹、铁耙、扫帚、镰刀、腰子等,满满一车。妹妹肩挑着水桶,一只水桶里放着半个葫芦皮做的水瓢,另一只水桶里放着几个碗,手里还提着一把暖瓶。过了石桥,看到了我家的几亩地,地里的麦子,接近成熟。来到地头,母亲说:“麦场就设在这里,把这片麦子割了,把麦茬除了,放在地头那边的沟里。”我和母亲每人一把镰刀,每人一垅麦子,右手拿镰,左手扶麦,弯下腰“刷刷刷”地割起来。一口气割进去几十米,弟弟妹妹把割倒的麦子收拢起来,用草腰子捆成麦个,放到路边的一块空地上。割了一个来回,直起腰来四下张望。原来绿油油的麦田,此时已变得一片金黄。一阵风吹来,地里涌起金色的麦浪。
来地里干活的人,陆陆续续通过了石桥,有的是来看麦子的长势,有的是来地头辟地磙场。夏天天热,村里人都趁太阳不高,天气不热的时候干活。虽说早晨天凉快些,等母亲和我把地头的麦子割完,脸上已渗出豆粒大小的汗珠。稍作休息之后,把地里的麦茬用镢和锄刨出来,扔到路边的沟里。
母亲用铁耙把空地耧了一遍之后,我开始拉着碌碡在空地里转圈,画着大大小小的同心园。母亲拿着镢把凹凸不平的地方弄平。为了使场地里更结实,要在干燥的要冒烟的土地上泼些水。弟弟、妹妹轮流到河里挑水,水来了,母亲用瓢使劲地泼洒在场地上,太阳升起来了,我浑身流汗了。弟弟过来帮忙,两个人拉,果然轻松多了。被碌碡无数遍压过的麦场越来越平整,但仔细看时,还会有一些不平的地方,麦场里以后要晒麦子,有坑容易浪费麦粒。村里人是有智慧的。母亲吩咐弟弟去河岸上折些带树叶的杨树枝来,绑在碌碡后面的木框上,再拉着碌碡转圈,非常神奇,这些树枝就像扫帚,把麦场扫既干净,又平整。我们几个人轮流在麦场上挥汗画圆,用了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终于把麦场磙平整了。站在地头的路边上看麦场,像一个非常大的圆饼,平整而厚实。举目四望,有许多人家,跟我们一样都在地头上磙场。有些人开始回家吃饭了。母亲在收拾东西,母亲让我们几个休息会儿,去帮帮还在磙场的人家。乡村风气淳朴,一家有活,四方支援。等我们回家时,太阳已偏离了头顶。下午在家休息,明天早上我们要开镰割麦了。
磙好麦场的第二天早上,天一放亮,母亲就起来了,烧了一锅绿豆汤,灌在两个暖瓶里,又做了早饭。吃过之后,弟弟提着两个暖瓶,妹妹拿着一个竹篮,竹篮里放着几个碗。我推着一个小铁车,上面放着草腰子、镰刀,一张苇席、一张破毯子,还有几块特别大的白色塑料布。苇席和毯子是晚上看场用的,塑料布是下雨时盖麦个或麦粒用的。
来到地头,放下东西,母亲分了工,我和母亲割,弟弟妹妹捆,并把捆好的麦个运到麦场里。弯下腰割了几米,觉得很轻松,可时间一长,腰就酸起来。割累了,就直起腰休息一会,然后继续。许多人家,跟我们一样,正在收割。此时,最怕天气突变,下起雨来。那样小麦要发霉了,好粮食就变得不能吃不能卖了。所以必须抢收,再苦再累,也要拼命干。一上午的时间,割了近一半。太阳在头顶上酷照着,汗水如雨,背心都湿透了。正干着,忽然,天上飘来几朵黑云,麦收时的天,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天似乎要下雨的样子,母亲说:“先不要割了,先把割的捆起来,运到麦场里去。我放下镰刀,抓了几根草腰子,别在腰里,帮着弟弟妹妹捆麦个。弟弟妹妹用小车抢运,我和母亲捆麦个,忙得快要窒息了。等把所有的麦个运到场里的时候,已经累瘫了。大口地喝水,仰望天空,头顶上的那片乌云,已飘远了,真是虚惊一场。
看看天近中午,母亲和弟弟妹妹,回家吃午饭了,我在看场。中午的太阳炙烤着大地,我拿了苇席,来到河岸上的树荫下,铺好苇席,躺在上面,家里的地离河岸不远,麦场的情景在河岸上也看得一清二楚。那时民风淳朴,看场也只是形式,主要是怕下雨,人走了,雨来了,来不及盖麦子。躺在苇席上,很凉快,听着河里潺潺的流水声,还有几只蝉的鸣叫,我竟不知不觉得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来送饭的弟弟叫醒了我,在树荫下,我坐在苇席上吃午饭。两个窝窝头,一根胡萝卜咸菜,一个腌鸡蛋,还有一瓶水,我吃得香,喝得饱。过了大约半个小时,母亲和妹妹来了。重新回到地里,太阳光依然火辣,我们头顶烈日又开始了新的劳作。母亲说:“下午争取把麦子收完。”可能是累了,效率没有上午高。干累了歇会,接着干。到太阳快落山了,还有一小片。累得腰快要直不起来了。此时就幻想有孙悟空的本事,吹一口气就解决了。正当发愁之时,“天兵天将“来了。舅舅和乡邻来帮忙了。人少好吃饭,人多好干活。大家把没割完的麦子包围了,不长时间,十几把镰刀,刷刷地响,不长时间,麦子就放倒了。大伙又帮着我们麦子捆了运到场里,等这一切忙完,月亮从东方升起来了。
我匆匆回家吃了口饭,又返回麦场里,夜里看场。麦场里的麦个堆积如山。我们东边的地邻,他家的麦子也割了。我们打了招呼之后,凑在一起聊天,他叫洪武,比我大不了几岁。他说:“晚上有露水,该搭个窝棚。”我抬头看,他的场里,果然有个简易的窝棚。他说:“我帮也搭一个吧。”说干就干,他拿过几根木棒和短绳,在麦场的一个角,我们两个一起搭了个A字形的木架,后又盖上塑料布,一个简单实用的窝棚就做好了。他带来了马扎,递给我一个,两个人坐着聊天。月亮升起来了,月光非常明亮,星星没有几颗,空气中弥漫着麦草的味道。天南海北,家长里短,一聊就是两个多小时,后来聊累了,我们回到各自的麦场。我在麦场里转了转,又看了看天,不像有雨的样子,放心了。我钻进窝棚里,铺了苇席和毯子,躺在上面,回想着一天的劳作,幻想着以后的生活。想着想着就睡着了。到后半夜的时候,醒来了,觉得有些冷,虽然是夏天,但在野外,后半夜还是有点冷。毯子半铺半盖,我钻在里面又睡了,再睡来的时候,天已大亮,听到了来地里干活人的说话声和脚步声。
太阳老高的时候,母亲和弟弟妹妹才来,他们给我带来了早饭。我从窝棚里钻出来,伸了伸懒腰,开始吃早饭。母亲去东边问问脱粒机。我已听到脱粒机发出的声音。村里只有几台脱粒机,要挨号。母亲回来说,还有几户,今天不行了,明天早上过来。母亲说:“今天去薅棒子(玉米)苗。”棒子是头两周下过一场小雨之后,在麦垅间点种的。此时已半尺高了。棒子苗一墩一墩的,我们的任务就是每墩只留一株粗壮的,其它的拔掉。拔了一整天,好歹拔完了。
傍晚,母亲嘱咐我几句,都回去了。我晚上照例与洪武聊天、看月、睡窝棚。第二天一早,母亲他们早来了,拿来叉子、簸箕、还有铁锹等工具。一辆十二马力的拖拉机拉着脱粒机过来了。开进了我家的麦场里,司机把脱粒机调到了麦堆旁边,大伙一看我家要打场,全围了过来,各找位置,各拿工具。我感觉像上战场上一样,一场大战即将来临。舅舅站在脱粒边,我的任务是把麦个子上的草腰子解开了,把麦个递给舅舅。大家都准备好之后,机器发出“腾腾腾腾”的声音,舅舅把麦个子送进了脱粒机,里面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麦秸被打碎了,变成了麦穰,从脱粒机的尾部冒出。麦粒从脱粒的下面哗哗地流了出来,有人负责用簸箕运到远一点的地方。舅舅续的很快,我一个人都供不上了,后来有人来帮忙,麦场里一幅热火朝天的景象,麦堆越来越小,等最后一个麦个送进脱粒机的时候,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我再看那边,麦粒已堆得像个圆锥形的小山了。那边的麦穰堆得像连绵的山岭。再看看参加打场的人,个个是灰头土脸。浑身的尘土,脸上灰黑黑灰黑黑的,都快要认不出原来的样子了。母亲谢过大家,有的喝了几口水,有的没喝水就走了。
我们休息一会儿,轮流到河边洗了脸,母亲指挥我们把麦穰弄齐整了,把麦场扫干净了,把麦粒摊开在麦场里,然后用铁耙耧平了,再用扫帚把麦粒中混杂着的细小的麦秸扫出来。等忙完这一切,天已近中午。麦子晒上了,我们松了一口气,但此时更怕天气突变,母亲自己回家做饭去了,让我们几个都在场里守着。
太阳很给力,阳光火热,我和弟弟妹妹,到河岸的树荫下乘凉,也到河边看小鱼虾,还有蝌蚪,如果有打场的我也去帮忙。麦子暴晒两天之后,终于晒干了,母亲拿来几十个袋子,我们一起把麦子装了,用小车一次推几袋,运了十几趟之后,麦子终于运回家,堆在东屋里。这下我们不怕下雨了。
麦子运回家,麦收基本结束。麦场不用了,用镢刨了,种上玉米,等这些玉米长出苗来,原来的玉米苗已长到两尺多高了,麦场里种的玉米,我们叫它们“晚棒子”,“晚棒子”秋后煮着吃,特别鲜嫩,也是别有一番风味了。
(作者:刘山,笔名勤恒,山东邹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