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老家昌乐,奶奶称作“嬷嬷”。嬷嬷姓张,1913年出生,1997年去世,享年84岁。嬷嬷的娘家是位于丹河边上的张家楼子。她是家中的独生女,母亲早逝,与父亲相依为命。爷爷从小订了娃娃亲,有一个童养媳,可惜身体不好,没有留下孩子,很早就去世了。后来,托媒人找的嬷嬷张氏。因为是独生女,老姥爷自然十分重视,相亲是他亲自来的。到家里一看,老姥爷十分满意。看到家里石磨、水磨、老牛石槽摆放得整齐有序,是过日子的人家,再加上爷爷老实本分,当然不能放过这个机会,回去就定下了这门亲事。勤劳伴随了嬷嬷朴素的一生。嬷嬷个子不高,不到一米五的个头,脸上有几颗不明显的麻点,二目深邃,炯炯有神,头上挽着发鬏,别着银色的发簪,两只封建社会的小脚疾步如风,常年穿深灰色的对襟褂子,是当时朴素得不能再朴素、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农村老太太。嬷嬷记忆力超群,故事张口就来,听她讲一天都不会重样。每逢过年过节迎送神灵,必会诵经念佛,一个不识字的老太太竟能颂得朗朗上口,抑扬顿挫,不能不说是个奇迹。她腿脚灵便,八十多岁还能上墙爬屋。八十三岁那年,还小板凳罗椅子,踩在上面把成辫的玉米撮到墙头上晾晒。一次,因地不平,从凳子上摔下来,扑打扑打身上的土,站起来竟安然无恙。她一生中省吃俭用,身上穿的,口里吃的,都是最普通的。记忆最深的,是她每年春天会在榆叶刚刚长成的时候,到处采榆叶,用对襟褂子兜回家,为我们蒸榆叶窝头。毫不夸张地说,这是在我记忆里最好吃的食物。可惜嬷嬷走了,美食永久封存在了我的记忆里。她一生勤劳,去世的当天下午还把泡好的玉米皮,送到同村的大姑家,让他们第二天绑黄瓜用。梁庄阎氏以忠孝闻名于桑梓,《昌乐民国县志》对此亦有多处记载。嬷嬷秉承了这种家风,对公公婆婆的孝敬和尊崇无微不至。我的曾祖父是家族长,家风严厉,爷爷老实,经常被他训斥,唯独对他儿媳妇,直到去世都没说过半点不是,对着外人没少夸奶奶。生活困难的1960年,只要有一口吃的,嬷嬷都是先给老人送到炕头上。尽管当时生活不济,老人身体欠佳,他们都渡过了难关。曾祖父爱喝茶。文革期间,物资紧缺,商品凭票供应,在这样的条件下,嬷嬷四处打听哪里能买到茶叶。一个夏日,她迈着小脚,走了十几公里求人托关系,给公公买回来1斤茶叶,激动得老人热泪盈眶,也是这斤茶叶陪着曾祖父走完了最后的日子。伺候完公公婆婆,养大了自己的儿女。我的爷爷老年得了血栓,直到去世,嬷嬷伺候了十几年,没用自己的儿女伺候一天。爷爷病的时候,嬷嬷说:“现在你身体不好,我伺候你。我老了,谁伺候啊?”我父亲、二叔和两个姑都非常孝顺,他们怎会不伺候呢。84岁那年,晚上自己煎好了萝卜丝,吃完晚饭后,安然离世,一辈子没麻烦过别人。乡亲们都说,这是嬷嬷修来的福,没受过一天罪。印象中,嬷嬷一辈子没吃过好的东西。虽然在她的晚年,我家已是丰衣足食,但她节俭的家风一如既往。过年过节,亲戚朋友来看她给她留下的糕点,她是舍不得吃的,有时候自己家的孙子也舍不得给。今天在对襟褂子里揣一块月饼给西头赵家,明天揣一盒饼干去东头的藏家。过年伺候客人剩下的几块糖果,她也是留着给前街姓夏的孩子、后街姓梁的孙子。对于这种作风,不光我们孙子辈的不理解,她的儿女也颇有怨言。为啥?那个年代,糕点凭票供应,省着攒着,给她买的东西,都送给别人了,儿女们能高兴吗?有一年八月十五,父亲当面给她说起了这个问题,意思是让她多吃点好东西,别老惦记着送给别人。嬷嬷说:“好东西谁都愿意吃,但是自己吃是填坑,送别人是扬名!”一句朴素的话,让父亲无语。是啊,因为她的甘于付出,因为我家朴素的家风,好多外姓与我们结成了世交。现在我的母亲又接过了她的接力棒,延续着这一家风。嬷嬷对我们要求严格。她常说:“你们不管馋什么问我要,有钱就给你们买,没钱想别的法儿,但是不能偷偷摸摸拿别人家的。”尽管小时候顽皮,别人家树上的枣、田里的西瓜,我们从小到大没动过一个。父亲上中学的时候,我家生活困难,缺劳力,嬷嬷却坚持让父亲上学,初中毕业上了高中,为此没少让本家的爷爷嘲笑。“饭都吃不上了,还供孩子念书,也不知道嫂子怎么想的?”现在证明了嬷嬷是正确的。父亲教了一辈子的书,退休以后有养老金,生活得很安逸,不用像当时辍学的大爷叔叔那样,还在辛苦地劳作。当年,我也是个不安分的孩子,高中上到了高二,回家务农。嬷嬷急了,时不时地敲打我。在嬷嬷的再三鼓励下,我重回学校复读,考上了大学本科。二叔家的弟弟继强,也考上了大学。当时,一个门里出两个大学生的,我们村只有我们一家,方圆几里也不多见。嬷嬷走了十九年了,我们一直没有忘记她朴素的教诲——忠厚传家,诗书继世。
作者:阎继国,笔名昌乐阎,山东昌乐人。新浪博客自由撰稿人。本文原发于新浪博客“昌乐阎”,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