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如何安顿?—王德峰谈王阳明心学(中)
本文由王德峰老师在【复旦人文智慧课堂】名师汇演讲整理,首次发布于【复旦人文智慧课堂】《闻道》杂志第十九期。
王德峰
复旦大学哲学学院教授、博导
复旦大学教学名师
【复旦人文智慧课堂】特聘资深名师
王阳明心学,在中国哲学史上是个学术专题,但今天我不想讲专题,我想谈谈王阳明心学对当代中国的意义。今天的中国人和王阳明心学的关系是什么?我对王阳明心学的兴趣绝不仅是哲学史的兴趣,当然学术上的兴趣也有,但不是主要的。”
儒家如何安顿心灵?
无所为而为
儒家教我们怎么出世?可以用这五个字来概括:无所为而为,儒家讲的出世与入世的统一。什么叫无所为而为?针对的是有所为而为。什么叫有所为而为?我们平时大抵都这样做事:我之所以做这件事情是因为通过做这件事情我可以达到另外一个目的,给我带来好处。所以我们对自己当下所做的任何一件事情,都把它看作通向另外一个目的的手段和途径,这叫有所为而为。但儒家说不,我们为什么做这件事情呢?不是因为它是手段或途径,而是因为它自己就是自己的价值,它自己就是自己的目的,它本应当做,这叫无所为而为。“为”就是入世,就是做事情,中国哲学安排的一条出世的路,不是叫我们不做事,而是回过来做事,这叫“为”,但这个“为”要有出世的精神,要有出世的境界,叫无所为。“为”怎么入世啊?前提是无所为,然后再“为”,叫出世而后入世。这样的人生将永不失败。
我们要去安顿那个很难安顿好的心,即无限的心,它必须首先出世,才可能被安顿。出了世之后回来做事情,叫入世。这样我们就谈论到我们这个“心”了。这个“心”是真实的,但它不是科学的对象,科学可以研究heart,这叫自然科学;科学也可以研究mind,这叫心理学。但是孟子讲的“心”不是科学所能研究的,是哲学研究的对象。哲学当它抓住了这个对象的时候,真正的哲学才来。
何为“无限心”?
我们要进一步地说这个“心”,首先是孟子讲得清楚了,但是没有展开。孟子讲:“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即“尽心”、“知性”、“知天”。这里讲的“性”,即人性,我们每个人都是作为人而存在,具有人性,那么这个人性如何去知它呢?孟子说,尽你的心就可以知道。一个“尽”字可不是“知”,注意这个用词的差别。“心”不是让你去知道它的,它不是一个认识的对象,而是充分展现它,这叫“尽”。可见它是生命实践,在此生命实践中,在“尽心”的生命实践中才知真正的人性。知道了真正的人性等于知道了宇宙,即“知天”。可见这个“性”不是平时我们那个小我,那叫一点私心。“心学”所说的心不是私心,被私欲所遮蔽的“心”,那叫小我之心。“尽心”“知性”之“心”与天同,跟宇宙一样大,是这样一个“心”啊!它存在吗?这是一个问题,我们可以怀疑它,因为我们习惯科学思维,你拿出证据来给我看看?跟宇宙一样大的心,居然有吗?
宋朝的思想家陆九渊说:“吾心便是宇宙,宇宙即是吾心。”我们现在习惯了从西方哲学或者西方科学的角度思考问题,这样就看不懂中国哲学了,无法理解了。我们想到物质的宇宙那么大,我们还去太空探险;然后我们想到心,无非一个个小我,有什么好多讨论的呢?讨论可以的,用心理学。“心”出了问题,心理医师来了。心理学可以治我们心的烦恼吗?治不了的。因为心理学不能安顿我们那个无限心,不能安顿那个我们会生烦恼的心,所以此“心”为科学所不能了解,这是毫无疑问的。
就是我们要学,不是学科学,而是学做人,无非领会这一点。陆象山这句话断言了一件事,我们的本心,不是指小我之心,本心是佛家的观念,当然别忘了陆王心学有禅宗的。这个本心不是小我之心,佛家说这个本心就是佛性。这个“心”要安顿好人生才有意义,所以要学。先知先觉的圣人不用学,我们这些后知后觉的人要学,因为这个“心”要安顿。
从佛学的角度,可以把这个事情说得非常分明。比方说,陆象山讲“吾心便是宇宙,宇宙即是吾心”,这句话的源头在孟子那里。孟子说:“万物皆备于我,反身而诚,乐莫大焉”,这个“万物皆备于我”的那个“我”不是小我,是跟宇宙一样大的心。
假定一个人恋爱了五次,五次都失恋了,于是他得出一个结论:在这个世界上,爱情本不存在,世界上没有真正的爱情。他这样想肯定错了。他对爱情的认识,表明了他佛性的一个方面的缺失,他失去了爱的能力。有一首诗很好,据说是仓央嘉措所作:
“你见,或者不见我,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
你念,或者不念我,情就在那里,不来不去。
你爱,或者不爱我,爱就在那里,不增不减。”
这首诗把爱情收归佛门,这个叫佛性。佛性是人生不朽的价值之综合,不管时代如何变迁,社会形态如何演变,自古到今,以至到未来的人类生活,都不会缺失这些价值的。孩子跟父母之间一定有孝亲之心,这份亲情不会因为时代的变迁而不存在,它是不朽的,它也是佛性的一面。千万别以为佛性让我们认识到世界是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就是现象界,那么就是空的,没这个意思的,是叫我们更好的生活。别误解了佛学!
那么谁见到佛性呢?人人都有佛性,人人都被佛性规定,但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把自己这个本有的宝藏遮蔽掉了。我们人人怀里都揣着一个宝,叫佛性,你没见到它,你叫凡夫,于是迷了,迷了就烦恼。前念迷是凡夫,后念悟就是佛,佛性是真正的人性。
那么见佛性者谁?僧肇是中国哲学史上,也是中国佛学史上的一个重要人物,他在《宝藏论》里面讲:有一个人来到了大的仓库里,仓库里全堆着各种各样的金器,有金戒指、金项链、金碗、金砖、金条、金筷子等等,他“不睹众相”,只看到了金子本身。金器彼此之间的差别叫“相”,“常观金体,不睹众相。”这样的人叫“真人”。这个公案蛮有意思的,很启发我们。我们看到了金器之间的差别,这种看到差别的“心”是小我之心,为众相所惑,诸如此类。如果我们的心只看到这个差别呢?就不是佛家讲的本心了,就是小我的心了。我看到你的包比我的包贵,但绝不妨碍我知道我的包还是包,这就对了,对世界和生活换一个态度,这就是哲学。哲学不解决任何具体问题,就改变人生态度。看到“常观金体”,观者是谁?这是个大问题,试想一下有没有脱离金体的金子本身能够存在?金体如何存在,都总在种种器中。小我之心有另一种观法,叫观相的心;宇宙之心、佛性的心是观“金体”的。观事物之差别的“心”其实受之于我们的感官,受之于我们的欲望,我们把这个感官五色、五声的迷惑和欲望去掉,就看到了金体本身。但是看到了金体本身,你还生活在金器之中,你不可能离开金器单独跟金体在一起。这个道理说明佛性在哪里?在现实世界中。金体在哪里?在种种金器中。是不是你应该回到现实世界中来?这叫“器”。但你的态度呢?不管你赚了多少钱?企业做的成功否?有多少“相”的差别,但是我人生某一个不朽的价值在其中实现了,就可以了,叫观法不同。
由此可见,心学讲的“心”是什么?为什么孟子敢说 “万物皆备于我”,万事万物的真理不是它们的“相”,是它们的“真谛”,真理不要到心外去求,在我们心中自己去找吧。这个“心”是什么心?事物的客观的科学知识你要到外面求,通过观察和实验,但是人生的真实价值呢?在你内心,在你那个跟宇宙一样大的心中。这个“心”还没把它说透呢,这是第一层意思,就是那个见到佛性的“心”。
那么这个“心”的第二层意思是什么?它不是头脑中的理性思考。中国哲学的精彩处在此。欧洲哲学也发现了这个“心”,标志是苏格拉底,把哲学从天上拉回人间,把哲学的主题变成讨论人类生活价值的问题。但这个“心”虽然被他找到了,却理解为理性的心。换句话说,就是这个“心”实质的内容是理性、是逻辑。中国人讲的“心”是生命情感,这一点非常的根本。《中庸》里有一段话: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 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
这个“中”是指什么?方寸之间,就是我们的心。发出来了,表达出来了,“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就是和平的“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天下人民的生活与天道一致了叫“达道”。我们看《中庸》对人性的规定是什么?不是理性的头脑,是生命情感,即喜怒哀乐,人心就是这个东西,就是生命情感。生命情感总是要“发”,于是《中庸》讲:“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就是让我们“发”得合适。“发而皆中节”就是喜怒哀乐是真实的,但是你表现出来要恰当。在中国哲学看来,这是人生最大的问题,为什么?让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驱动我们一言一行的动力绝不来自头脑的理性,而来自生命情感,烦恼也来自它,幸福也来自它,人生最大的问题也来自生命情感本身。孔子那句话说的很有道理:“为仁者,能爱人,能恶人。”这个“恶”就是恨,人的生命情感无非爱爱恨恨,不要否定。但是作为一个仁者,他才能合适地爱、合适地恨。什么叫不合适地爱、不合适地恨?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人生要解决一个问题,安顿好心的无限的一面,这心的无限的一面在西方叫理性,在中国叫生命情感。西方人说“心”的时候,中国人一看就明白了,他说的不是心,是头脑。西方人看中国人哲学围绕着“心”讲,他说这个心不是心,是很低级的情绪。我们彼此都不了解对方。
想想看心和头脑是有区别吧。李清照的那首词写的好:“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下了眉头”叫头脑想通了,“却上心头”是心里又来了,这就是头脑和心的区别。在头脑里活动的是什么?概念,判断,推理。在心里边活动的是什么?生命体验,生命情感。试想一下,我们是否能够运用我们头脑中的概念、判断、推理,把我们心中的生命体验给消解掉?不可能。所以头脑和心哪一个更根本呢?心更根本。人恋爱了是人心在起作用,在现实中受到挫折了烦恼就来。烦恼来了怎么办呢?还是要对付我们这个心。对付心也不是跟它战斗,要有一条出世的路。那这份悲哀如何走出来呢?有三条路:中国哲学、宗教和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