咆哮赶海的黄河 | 韩小蕙
黄河入海口与渤海交汇处(山东东营)
1
风疾浪高,黄涛怒卷。此番到东营市,在黄河入海口东津渡,我看到了咆哮的黄河。
本来我们正行驶在一条前无车辆,后亦无车辆的公路上。公路崭新,光滑得如同一块蜿蜒的玻璃板,伸向无垠的天边。车窗外,右手边是低下去丈高的绿野,茁壮着大片大片即将丰收的玉米,一眼望不到边;左手边低下处则是浓密得遮住了阳光的行道树,季节正好,每片叶子都绿得像一幅油画,神采飞扬地展示着北国初秋那敞亮无邪的坦荡。
我随口夸了一句“这公路真漂亮啊”,马上即有人纠正说“这不是公路,咱们这是行驶在黄河大堤上呢”。愕然,还没回过神来,突然间,没一点儿思想准备,咆哮的黄河就出现在眼前!
但见浓重的、土黄色的排浪,就像成群结队的士兵一样,一排紧接着一排,一个紧挨着一个,排排涌涌,密密匝匝,脚尖踢着脚后跟,急急忙忙地向前滚动着,一个劲儿地往前抢,向前冲,仿佛去抢占生命攸关的阵地。一边冲锋,一边还在呐喊,射击,有时候不小心跌倒了,打一个旋儿,抹一把血,随即立刻急骤快跑跟上队伍,继续怒吼,继续咆哮,继续冲锋,奔腾着向前,向前!有时候碰到了什么障碍物,“哗”地炸起一大瀑浪花,发出一声撕天裂地的吼叫,然后顾不上回头看一眼,就又边打边冲,向前,向前!不由人不联想起草原上掠过的马队,踢踢腾腾,一溜烟就不见了踪影。
别说我这远方来客没见过这阵势,就是当地的作家们,也在发出一声声惊呼:
“今天的黄河怎么了?”
“它怎么是这样子的!”
对,完全是野马脱缰,而且是一群、又一群;是前赴后继,就像要战死沙场似的,那疯狂劲道,真让人目瞪口呆。此前,我曾在刘家峡看过清澈翠玉、湜湜静水的黄河;在万家灯火的兰州城里,看过宽阔雄壮的大场面黄河;在天设地造的壶口,看过慷慨激昂的瀑布黄河……但近多年来,一直有声音在嚷嚷:“黄河断流了”“黄河没水了”,所以给我的印象,黄河已是极度衰弱了,没有了精气神儿,行路已踽踽,全然失去了出发时那冲天烈火般的激情。特别是行将入海的黄河,应该更是温厚,从容,恬淡,怡然,心态平和,步履缓慢……然而,然而,真是万万没想到,依然是大河东去,壮怀激烈的奔马群!
2
两千年前的公元11年,这群奔马来过一次,可惜那是一群狂乱的野马,东奔西突,左冲右撞,致使千里沃野一忽儿就变了色,高山为岸,深谷为陵,等它们发够了飙,已经过去了59个春夏秋冬。有一位叫王景的好官站出来治黄,率百姓修筑了千里长堤,将害水束缚,东引至今天利津城南的千乘河口,算是写下了一篇“人能胜天”的佳作。无数流民投奔而来,在黄河泥沙托举出来的冲积平原上,面朝黄土背朝天,筚路蓝缕,开垦家园,吃下了难以形容的大苦,撒下了无比悲辛的血汗,父辈交付子孙,一代承接一代,终于让春华秋实落了地,争来了“千年安流”的光耀,在一片哀鸿遍野的黄泛地之上,建起了一派安居乐业的古代黄河三角洲。
千舟竞发,百舸争流,我们都在影视剧里见过这样轰轰烈烈的大场面,不过那多是战船挺进,枭雄争霸,你打我杀,血染波涛,让人掩面不忍看。而在利津这片驯服了残暴野马的三角洲上,则在在皆是和平往来的商船,几乎百分之百是盐船。自传说中的姜太公煮海熬波肇始,历经两千多年,东津渡丰富的盐业资源,吸引着一代又一代闯海人,制盐技术的不断变革,又不断提升着这里盐业为代表的经济腾飞。明代的利津已是繁盛的盐区,共有永阜、丰国、宁海三大盐场。康熙十六年(1677年)将三大盐场合并为永阜场,东西跨度130里,内设仁、义、礼、智、信五处盐坨,共有滩池446副,分列大清河两岸。清人刘学渤在《北海赋》中曾以“滩池弥望,星罗棋布,漉沙构白,澄波出素,灿如飞霞,峙如积璐,商市万金,税足国赋”来形容一片隆盛景象,利津盐业的美名,北达京师,南抵江淮,真横,真爽,真霸气!
然而,“天意从来高难问”。正应了不可抗拒的客观规律,历史的前进,从来也无鲜花铺地、雨露接风的笔直。1854年,一群野马又残暴地闯荡来了,不按规矩出牌,不听法律警告,不顾百姓哭嚎,不解东风意愿,只一味蛮野横行,“黄流直下铁门关,水浅泥深解容颜”, 沿海的大部分滩池被洗劫一空, “千年安流”的古黄河三角洲毁于一旦,东津渡码头的繁盛不再,黄土地上的丰收不再,千帆竞发的胜景不再,渔浦盐业的福祉不再,一切完败了,曾号称“小天津”、“小济南”的繁华码头,彻底倒退回芦苇萋萋的蛮荒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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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其实是很难接近的。尤其是它把奔进大海怀抱的入口处,隐藏得很深,很深。我们的汽车开了几个小时,眼睛都看累了,还只是大片大片的白碱地,除了芦苇,还是芦苇,满目皆是秋黄色的苍凉。说是这些芦苇也有用处,可以盖房子、编织坐垫靠垫什么的。可我还是愿意想起前年在青岛海水稻研发基地,看到亿万人尊敬的袁隆平老院士,正争分夺秒率领团队研发海水稻,如果最终取得大面积成功,这大片大片的白碱芦苇地,不就都可以变成造福人间的风水宝地了吗——我祈祷!
黄河的代名词就是“不屈”,就是“刚烈”,就是“奔腾向前”,就是“百折不挠”。东津渡一带,抗战初期即掀起抗日救亡运动高潮。1941年夏秋间,八路军山东纵队解放了这块饱受苦难的土地。1944年,利津县全境解放,从此揭开了八路军渤海军区局部反攻的序幕……
我傍着咆哮的黄河,进入了高台村。顾名思义,可知“高台”之意。桀骜不驯的黄河时不时地就会闹上一顿脾气,1855年的大河决之后,洪水肆虐,溃口林立,一年数决,民不聊生,“九地黄流乱注”也,“人或为鱼鳖”哉!反反复复折腾,过七八年就来一次,直到2013年,暴躁的黄河还又一次放出几匹野马,把高台村(其实叫佟家村)的房屋毁塌了大半。按照利津县委的思路,干脆把堤外的村庄全部搬进堤内吧,万无一失,一下子彻底解决问题。但故土难离,有不少群众情感上割舍不了,谁愿意抛家别舍,背井离乡呢?不愿迁走的乡亲们,就把房地基加高、再加高,用石头垒严实、再严实,并在房屋周围留出低矮的泄洪道。于是,村庄里就又呈现出“春在溪头荠菜花”的祥和景象。
我信步走进一个庄户院子。非常原始的三间大瓦房,中间是堂屋,一个门两个窗户,两边是厢房,我记得自己小时候画的就是这种房子,这是中国北方农村最平凡的房子。不过我在这个庄户院里,还是看到了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新元素:一辆蓝色皮卡已经是辆旧车了,上面溅满了泥点子,显然对家庭的贡献不小。还有一辆红色轿车,像旧时王谢堂前的燕子一样,飞入了这个寻常农户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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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台风频仍。第17号台风是一匹叫“利奇”的野马,从遥远的浙江温岭一路北上,铁蹄踏踏,风嘶雷吼,刚刚掠过此地……
抬望眼,透过日影斑驳的树荫,可隐隐约约看到高高的黄河大堤,像长城一样稳稳地安卧在头顶上,蜿蜒成一条巨龙。侧耳听,隐隐传来黄河的涛声,不过根据距离来推算,也许是错觉,也许是想象。
“黄河之水天上来”,李白真是纵横千古的大才子,这世上再也无人能以简单平凡的七个字,就把黄河如此大气磅礴地勾勒了出来;然而,黄河也的确有着它的千万张面孔和万千种姿势,认准目标不回头,奔腾到海力不休,于排浪中听惊雷,雄震广宇四海愁,这亦是相当震撼的傲世独绝。
2019年金秋,我来到山东省东营市利津县东津渡,眼巴巴地来看黄河入海,却由于风高浪快,黄水桀骜,而未见到这久已向往的胜景。然而平生第一次见到了咆哮赶海的黄河,也算大开了胸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