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然承认“我想要”
有个读者跟我讲过这么一件事。
她拉上了一个舍友去超市买东西,挑完自己想要的东西之后,客气地招呼了对方一句:你有什么想吃的一起拿上呗,我请客。舍友去拿了一些小零食,坦然地跟她的东西放在了一起。
舍友买的东西中,好几种都是她平时舍不得买的进口零食,可请客的话已经说了,她咬咬牙结完账,觉得有点不是滋味。
我以为那是小女孩之间敏感又尖锐的斤斤计较,问她,你是觉得她不该把你的客气话当真吗?
她摇头,不,不是的,我说这句话的时候的确是认真的。
不是觉得自己吃亏了,也不是埋怨她不懂事,只是还蛮羡慕她这样的人。
想要什么就去拿什么,每一句话都是实心塌地,脑子里没那么多弯弯绕,也不会死要面子。
她说。
可我不行,哪怕也是被别人诚心实意地邀请,我也会装作无欲无求的样子,立刻回答说“哦我没什么想要的”,连瓶水都不会拿,哪怕自己待会儿还要再跑一趟来买。
一边觉得自己很清高很有礼貌,另一面又深恨自己好假好虚伪。
我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这种微妙的纠结感,还是在七八岁的时候,过年跟外婆一起去亲戚家串门。
为了让我看上去像个大家闺秀,外婆早早就开始调教我:
人家问你想吃什么,那是客气话,你就说家里都有,别给人家添麻烦;
别人让你吃糖,你要说谢谢,我不要,人家随口一说你就伸手去拿,那样很难看;
给你压岁钱,你一定要推让两三次,除非人家硬塞给你。
我至今还记得去串门的那家,有个很漂亮的大姐姐,她在俄罗斯工作,带了很多我从来都没见过的糖,放在一个很漂亮的铁皮盒子里,从我们一进门,她就招呼我:来,吃糖。
我牢记外婆的叮嘱,假装淡定地推辞,只眼巴巴地盯著她,盼着她能像长辈们那样,有种不由分说的热情,把糖抓起来塞进我的口袋里。
如果眼神有热度,她大概早就被我盯成了放大镜下被炙烤到焦灼的蚂蚁。但那天来的客人很多,她把糖盒子放在我身边的小茶几上,“你想吃的话自己拿呀”,就转身出去招呼其他人。
不断有其他人家的孩子跑过来,那个盒子很快就被拿空了,剩下一两颗的时候,我差点没忍住就伸手去拿,立刻就被外婆瞟来的警告的眼神制止。
我也记得那天外婆牵着我的手回家,略带鄙夷地说起那些不停跑过来在盒子里抓糖的孩子。
那些猴孩子,一看就没见过什么世面,随便就拿人家东西吃,真没礼貌。
可什么才是见过世面,什么才是有礼貌呢?是口是心非吗?是死要面子吗?是明明被邀请,还偏要装出一副“我不稀罕”的傲娇吗?
我不知道,只满心怨恨着那个漂亮姐姐。都是她,不把糖塞给我;都是她,不多邀请我几次;都是她,嘴上客气但一点也不真诚。
你看,人心多坏啊,明明是自己假清高,却偏要把虚伪归罪于他人。
上大学的时候,我有个关系蛮好的舍友,经常丢三落四,常常要找我借各种各样的小东西,每次我也都会立刻停下手头的事拿给她。有天晚上,我发现衬衣的纽扣掉了一颗,正好她不久前才买了针线包,我就问她借。她当时正在低着头做题,随口回答我:我正做阅读呢,针线我放在抽屉的最外层了,你自己拿。
又是自己拿。
当年没好意思在那个盒子里拿出糖的我,始终也说服不了自己去拉开别人的抽屉。我站在那儿等了一会儿,看她还不起来帮我拿,就赌气换下睡衣去超市买,还听到她在说:不就在最边儿吗?难道是我塞里面了?你把抽屉拉大点儿找找。
如今回想起来只是觉得好笑,但当时是真的好生气,我也无法向她解释自己曲曲折折千回百转的内心戏,只好冷冷说一句:你架子可真大,问你借点东西这么难。
她也是暴脾气,当场回怼我:我不都说了我忙着呢让你自己取吗?怎么样,还非得我跪下来,双手捧过头递给你才算真心?
很多年之后,我们见面时还会聊起这个梗,她说,我记得那个时候,你好难打交道啊,一身的古板拧巴,感觉像是上个世纪的人一样。
是她那句话忽然点醒了我。在我外婆的童年时代,“来吃糖”,“吃完饭再走”,真的就只是有客套没真心的邀约。毕竟家家物资都紧缺,人人都有眼力见儿,只有少数不懂事的,自然就成了公认的眼界浅和没礼貌。
但如今的时代不是这样的,邀你吃糖,请你吃饭,让你自己拿,都是实打实的真心。你不接受,对方就会觉得你是真的不需要,而不是欲迎还拒的手段。
我带着前一个时代的价值观长大,却更偏心于后者。
想要就是想要,不怕承认自己有欲望,更不怕落下还不起的人情债。有来有往,才有了情谊,才有了了解,才用不着反复纠结来回猜心,在我要的是梨而你给我的是菠萝的拉锯战中耗尽所有热情。
毕竟人与人之间,不仅有丰沛的付出,还有坦荡的索取和坦然的接受。敢要的人,才接得牢。
(摘自《视野》2021年第9期,西米绘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