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上意杨的小小说《手 艺》

在小乱庄的一群爷们里,老帽是个好学上进的角色。家里家外,四季庄稼,牲牲口口,不是样样落人后,而是样样超人前。还在一片茅屋草舍东倒西歪的年代,老帽的四合头砖瓦房就稳稳坐落在村口一棵老桑树下了,青砖红瓦,凉风习习,那场景就如同泗洪的陈光标站在一堆美国乞丐之中。

要不,老帽这顶“帽子”怎么会戴在头上呢。他的父亲年轻时候是个小地主,人民公社发过给他一顶不能遮风保暖的帽子,后来摘掉了。子承父业,儿子头上倒真有了一顶看得见摸得着的蓝哔叽尼帽,戴的人图的是遮挡秃癞头,喊的人还有一层做事逞能冒尖的意思。别看小乱庄人手懒嘴馋,起个外号有水平的噢。

话说老帽逞能冒尖的性格不算诬赖。三十年前,土地大包干刚实行,大家伙都像干裂口子的地里下了透雨一样欢欢喜喜,老帽却一门心思托人送礼,求爷爷告奶奶,巴望能招进县城里的农机厂。

他看明白了,种地这行当,自己虽说资历不老,也够头了,种死也种不出狗头金,学门手艺才是农村人的出路。国家正搞改革开放,机器修理的手艺会大大吃香的哦。种地算什么手艺啊,在娘肚子里就会的!

可是事情不顺利,等到老帽进了厂,榔头扳手没捂热,厂里搞精简了。人家说,你老家红红火火,老大哥比不上二老弟啦,回吧回吧。小乱庄人咧着嘴笑话他,说手艺没学到,倒贴一平车麦子,还误了栽插一季水稻。

回到田地里也是心不在焉,还想着亮堂堂的厂房车床,手里抱着锄头镰刀,还想着油腻腻的套筒扳手。老帽本就是高中生的底子,如果不是适逢乱世耽误了考大学,他是要报考中国机械大学做工程师的。

无奈这广阔天地里,机械是老牛拉平车,这平车轱辘算什么机械啊?唉唉唉——这时候父亲过世了,闺女眼看上学要交学费了,儿子超生罚款也“月下僧敲门”了。就是说,他要老老实实跟庄稼较上劲,要把手艺梦暂时在泥坷垃下面压一压。

对于种地,老帽也是有世袭底子的,父亲原原本本一点不漏把经验传授给他了,再加点灵活运用。继承发展,选种,耕作,施肥,打药,除草……一套一套,别人收获五百,他八百,别人八百,他一千二。别人羡慕红眼,他一连串叹气,什么时候能把手艺学到手呢?唉——从开春忙到下霜,冬天里能瞄点空闲,去街上修理铺打打下手,可是扒大河的河工又下来了,一气扒到腊月过祭灶。

修理手艺一时学不上,那就好好养猪,孬好也算一门手艺吧,老婆同样持家有道,两口子起早带晚,把猪圈一间一间扩大,老母猪四五头,轮番下崽,哼哧哼哧,猪骚味融于油菜花香,在村庄上方飘荡、飘荡……

这个时候猪价是一个劲往上窜的,问题是麦麸子也和小猪仔赛跑,跑到前面去了,两口子睁着红彤彤的双眼,扒拉着算算账,一算下来,猪粪也是有价钱的。这什么手艺呐?这是咬人手的手艺噢。

老帽急得一头汗,眼珠子又转了,那就转运麦麸,面粉厂现成的,手扶倒来家,再小平车倒到集市上,十天四个集,五分钱差价,弄好能弄他几张“大团结”的。都说现如今有本事的人都做买卖,那我老帽拈拈小秤杆,也是与时俱进,也是一门手艺吧?

政府正使劲带领百姓奔小康,养猪就是抓手,全民发动,连戴眼镜拿工资的都办起了猪场。
       老帽的平车轱辘撒着欢地转。

某一年盛夏,“五号病”神不知鬼不觉侵入了这个养猪之乡。老帽这些年经过商海洗礼,头脑比兔子还灵,这边扔掉小平车,那边雇上三轮,直奔县城兽医站,批了两纸箱兽药,外加一支打针筒。
        他当起了一名兽医。

左邻右舍,十里八乡,急如星火。老帽脚踏自行车,身背药箱,走村串户,兑药、注射、剪耳朵、劁小猪,名副其实“手艺”噢。
        上门服务了年把,手艺差不多了,养猪之乡也拆栏宰猪,收官闭幕了。

其时世界已跨入新世纪,种地人头脑也活泛了,跑得快,提小桶,南下北上。老帽的闺女也出门了,儿子也大学毕业了,两口子也到了“退休年龄”了。农活之余,他坐在门口,瞧着天上的云彩,一块,一块,往西天飘去。瞧着,瞧着,老桑树砍了,四合头扒了,十来亩责任田流转了。
        那个“原始手艺”又像瞌睡虫一样沾了他的身。

儿子的工作单位在大城市里一家机械设计公司,呆了半年,打了辞职报告。本来这个专业就是老爸的主张,现在宏观总览一下,这个行业的发展前景实在有限。他已经与一班同学商定,回苏北承包土地,搞农业开发。老帽得知,疑惑半天,开发?你从小没在农村呆过啊?儿子笑着说,这您甭管,您甭管。您不是还想着手艺吗,给您联系好了。

儿子一个江南的同学,家里有台车床,时不时接点活,加工螺丝螺帽。
        老帽背上行李,踏上了学手艺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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