贩卖好消息的人 | 王爱

古道溪白氏一族,干着一份古老的工作,但是现在,他们差不多失传了。

贩卖好消息的人

文·王爱

古道溪白氏一族,干着一份古老的工作,但是现在,他们差不多失传了。算命师白二,就从一个解剖命运纹路的人变成一个只给明溪镇带来好消息的人。

白二活到现在,凭着贩卖好消息,不耕田种土不辛劳奔波,也不缺吃少穿,永远活得好好的。白二的摊子支在明溪镇街头东面一个泥水潭附近。在明溪镇人看来,白二大概是天底下最可靠的人,他端坐路口,像一尊最心慈良善的菩萨。他的怀里永远揣着一万个好消息,只要你想得到它,你就可以花五元钱、十元钱或者更多更少的钱来买走它。白二的笑脸有一种神奇的魔力,使人不得不驻足、流连并信赖他。他不朝任何人走去,但那些哭哭滴滴、双目红肿的妇人,总会受到莫名的蛊惑,朝白二走来。她们知道白二在骗人,他的好消息毫无价值,根本不值钱。但是没办法,有时候她们甘愿受骗,用沾满污泥的指甲抠出那些同样黑乎乎的纸币,双手捧给白二。她们掏出身上唯一的纸币,就为了暂时躲避一些苦难的折磨,享受这片刻的安慰和欢愉。

白二的幸运招来很多嫉妒,那些过不下去的人视他如眼中钉肉中刺,认为他偷走自己的福气。他们想惩罚白二,却不敢明目张胆。明溪镇可是有威严的地方,比如派出所,他们看见就有点敬畏,低头赶路时,没有哪个人不想规规矩矩过日子。

明溪镇不算小地方。古道溪人的祖先搬来此地后,街上商铺林立,医院和学校均已筹建齐全,基础设施大致完善。古道溪人没有对此感到遗憾,他们还有底牌。在衣食住行上没法插手后,也许可以进入人们的内心。生活上不行,总归有手段在精神上贴近穷苦的人。这个领域上,古道溪人从不气馁,他们占据绝对优势。

自从白氏家族的某一位壮年男子突然眼盲后,他就变成另外一个人。他听觉灵敏,能说会道。他善解人意,世事洞明。他拥有一种特殊非凡的本事。当他敲着那支特制的碧绿竹竿,被神牵引,翻越十几里山路,走出古道溪并最终出现在明溪镇街头时,一些事情还没尘埃落定,他的前面就已经排着很长的队伍。等待他的人不知有多少,也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这让他震撼,也使他信心十足。他暗下决心,要将这个仅用于生存、仅为养家糊口的行当发扬光大,当做一项伟大的事业让子孙继承下去。这是白家人的财产,也是他们的福祉。白氏家族也该在明溪镇占有一席之地。

那是一个神迹和预言满天飞的年代。从跨过门槛先迈哪只脚到生老病死这样的大事,明溪镇人都希望得到算命师的指点。算命师随口一句话就是神谕,人们愿意听从,愿意自己的生活被算命师的光芒笼罩。这个令整个明溪镇如痴如狂的算命师大多时候会嘴唇紧闭,沉默不语。当别人求他开口时,他的语言就像太阳那样热烈炫目,具有鼓动性。像夜空的繁星那样明亮璀璨,具有温和持久的力量。他能让一个陷入绝境中的人看到生还的希望,也能让一颗无土的心脏开出芬芳的花朵。他手掌紧紧蜷缩,手指从不轻易示人。当他摊开手心时,他的演算能直达人的命运入口,准确地探测出人的命运纹路、悲欢苦乐。算命师时常露出迷人的微笑,再惊慌的人看见他的从容,也会慢慢平静下来。在明溪镇人的心目中,白氏家族第一位算命师是神的代言人,他能指点人们更好地生活。

时间如锋刃,切割无痕,算命师的秘术逐渐式微,犹自一代代传下来。白二出生后,算命师对明溪镇的影响力依然存在。白二那个当算命师的爹几乎每天都有忙不完的活计。白二对他爹的秘术很好奇,他一次次探问究竟。他爹却总是满脸古板,不吐一字。对他爹来说,身揣秘术就像身揣罪恶,人要付出巨大的代价才能窥破天机。白氏家族的人命中注定要做算命师,也命中注定要为此领受厄运。年幼的白二不懂,他爹却希望这一天迟迟不要到来。

白二十八岁时那年中秋夜,月盘大得惊人,吞噬掉明溪镇的半边夜空。白二和他爹站在院子里,遥对着月色。他爹迟迟不说话。良久,他爹让白二好好看看这个夜空,最好一次看个够。后头再也没有看的机会了。他爹自言自语,把手里的一蓬草塞进嘴巴嚼起来。白二愣怔一下,突然醒悟过来,明白他爹要用草药糊掉自己的眼睛。他爹跪在地上,嘴巴蠕动有声,绿色的汁液顺着他的嘴角渗出来。

“你要我跟你一样做瞎眼人?”白二失声叫道。

“不是瞎眼人,是算命师。”他爹纠正,声音很平静。

“爹,我害怕,我不敢。我再也不想当算命师了。”

“这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我老了,你也该用它来讨口饭吃了。”

白二这时候才明白,小时候对秘术心存幻想的他是多么无知和愚蠢。

“算命师是你的命运,瞎眼也是你的命运。你都看十八年了,应该看够了。”

“爹,你那时也看了十八年,你看够了吗?”

白二的爹颤抖着声音答道:“我看够了。”

“爹,你骗人,你没看够,也有很多没看到。”

“我没看到什么?”

“你没看到娘,你晓得娘长什么样子吗?”

“你娘长什么样子?”

“我娘长得很丑。”

“你乱讲!”他爹的气息乱起来。

“我没乱讲,我娘真得很丑,你要是能看到她,决不会娶她。”白二头一回固执起来,针锋相对,寸步不让。

他爹的竹杖将坪院擂得咚咚响,也许他恨不得将月亮也戳出几个窟窿来。白二最终没有用上那些草药,他在心里甚至也为爹感到可惜和不值。爹要是个明眼人,怎么会娶那么丑的人做妻子呢。而他白二,决不能重蹈覆辙,重复他爹甚至他祖先的命运。白二不止一次地想,他的祖先应该都有一个长相丑陋的妻子。白二记起裁缝家的女儿来,她真好看,比明溪镇任何一个女子都要好看一千倍。白二心里明白,就是裁缝家的女儿阻止他成为一名瞎眼的算命师。就为她,他也宁愿放弃家族的使命。

八月十五过去,白二的爹如他所说的那样迅速老去。他再也不是一个合格的算命师。小溪沟农户家丢的牛,他说盗贼向东而逃,最后偏偏从西边找到偷牛娃。马鹿塘马老爷的儿媳妇生下第五个女儿,他还说人家这次一定会生儿子。下脚湾王家的祖坟上长出一片青蒿,白二的爹说王家的儿孙即将考上状元,谁知王家的儿子过两天就高考失利名落孙山。

算命师偶尔出一次错,稍加处理就能悄悄掩盖过去,也不会对算命师的声誉造成影响。再说,就是神仙自己,也有看走眼的时候,这不算什么。可接二连三的事故,算命师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没法堵住人家的嘴,消除人家的怨气。不好的消息一传出去,摊前的生意就逐渐冷落下来。白二的爹明白,他的使命已完成,这个算命生涯已经到头,该是退下来让儿子接班的时候了。

白二没有成为瞎眼人,自然也没学会白氏家族的秘术。然而明溪镇不能没有算命师。临行前的晚上,白二跪在地上,求他爹传授秘术。他担心自己算命不成,反而被人撵出明溪镇。他爹哀伤地看着白二,说自己早已两手空空,神早已把秘术取走,他的脑袋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一年时间,是算命师的一个安全距离。一年时间,谁知道会发生多少事情,到时候预言成真,人家会说这个算命师算得真准,万一最后大相径庭,顶多会挨一句“这个背时的算命师”,反正不痛不痒。时过境迁,谁会真的吃饱饭没事做来找算命师的麻烦。人各有命数,强求不得。白二能不能成功,他爹表示爱莫能助。

白二的口袋里装着他虚幻的秘术,战战兢兢地上路了。他能看见悬崖也能看见花朵,他能看见云彩也能看见飞鸟。在进出古道溪的路上,他用一双明亮的眼睛行走,没有一点障碍。可他还是感到害怕,他看得见悬崖,却望不到它的底端在哪里;他闻得到花香,却不知道那朵花何时会枯萎;他能跟着那些美丽的云彩一起前行,却不知道它们终究向哪个方向漂移;他知道自己也算一只飞鸟,却无法预测会不会因为疲惫掉落下来。对于自己的使命,白二心里没有一点底。白二不确定,祖先会不会恼怒他没法成为父辈那样的算命师,而降罪于他。那时,他甚至有点后悔,他的选择是不是错了。他是不是也应该成为一个完美的盲人。白二看得见全世界,可他觉得眼前空旷无物,心里一片黑暗。他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

明溪镇人盼望已久的算命师终于又出现了。他们对白二的到来一如既往的热情。至于那双太有神采的眼睛,他们也不怀疑和质问。白二为拥有一双完好无比的眼睛羞愧难当,像贼一样心虚。人们越是不去关注,他就越是坐立不安。一时他想故意做些引人注意的事情,好让别人觉察到他的眼睛。一时他又装作呆滞无神的样子,好在别人面前掩饰他这双眼睛。白二很快就发现,没有人注意到他的眼睛。哪怕它炯炯有神,东溜西走。没有谁当白二是个能看见的人。在明溪镇人心里,算命师的眼睛本来就无须看见,完全不用求证和探讨。明溪镇人习惯太阳东升西落,习惯溪水从高到低,自然也很习惯白氏家族的算命师永远都是一位瞎眼人。只要那个路口不空,那里住着的当然就是一位瞎眼的白氏传人。

最初,年轻的算命师坐在路口,手足无措,紧张地快要晕过去。他眼神明亮,没有付出任何代价,跟祖先之间无法产生契约,自然也不会任何秘术。作为一名毫无准备的算命师,当他坐在路口时,他不得不把自己完全敞开。哪怕四面八方任何一个方向传来一点危险,他都无法抵挡。其实白二也没有多大的野心,只要裁缝家的女儿从他面前多过几次路,将来再用竹竿将她牵回家,他就满足了。

在明溪镇路口瑟瑟发抖的白二,迎来第一个客人。那是一个眼袋很大,面部浮肿的农妇。愁苦的样子让人不忍,白二看得分明,他掩饰性地咳嗽两声。农妇便顺势站在白二面前。农妇说自己活不下去了,求白二给她指条明路。白二强自镇定,学着他爹的样子,摆开架势。一场大火不知从何而起,自幽暗中生发,将农妇的房子烧得精光。可怜的农妇睡梦中被浓烟憋醒,侥幸逃得性命。可她一无所有,昔日遮风避雨酣睡休憩之所已成一片废墟。农妇淌着眼泪,认为自己活不下去。

白二恨不得抓耳挠腮,农妇期盼的眼神让他无地自容。哪怕他有完全的心理准备,但在一个等待搭救的弱者面前,脸皮再厚的人也会难受和尴尬。白二不知所措,他的脸涨得通红。

农妇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前面:“白师傅,求你给我算算吧。我丈夫出门两年,过几天就要回来,到时他一定会打死我。白师傅,求你救救我吧,我该怎么躲避这个灾祸?”

一群人等着看好戏,大家都很好奇,这个白氏新一代传人将如何使用他祖传的秘术,解救农妇于水火中。

白二满头大汗,急得反复宽慰农妇。房子被烧也不是农妇有意为之,她的丈夫只会体谅她,怎么会打她。农妇泣不成声,她不再哀求,她的手一直抚摸腹部,那里隐约有隆起的形状。白二心中一动,急中生智之下让农妇赶快逃走。逃得远远的,方能避开灾祸。农妇跌坐在地,面孔雪白。白二一看,就知道自己已切中要害。他暗自得意,庆幸自己有一双好眼睛。

围观的人见白二不用询问农妇的生辰八字,不用掐指默算,就能随口给农妇指出对应之策。白二不负众望,白家秘术果然名不虚传。观者如潮,无不动容称赞。众人得到意料之中的结果,满足地离开。

初战告捷,白二揩掉额头上的汗沫,心脏尚在狂跳。原来当算命师如此简单又如此凶险。裁缝家的女儿有一个心上人,她求而不得,一次次来找白二。其实她不需要算命,只是爱听白二说一些恭维的甜话,来延续美妙的想象。白二知道自己是替代品,他有口难言,无法表达爱慕和思念。他心中微微泛出苦来,假装自己是那个从未出现的人,才能对裁缝家的女儿说出无数甜言蜜语。这些情意绵绵的话说得那么动听,那么迷人,那么令人沉醉。裁缝家的女儿像一个上瘾患者,无可遏制地迷上白二的摊子,她每天来听一遍好话。她娇羞的样子让白二很是动心,白二一度陷入恍惚,但时常想到娇羞的对象并不是自己,便索然无味。

自从接替父亲后,白二就开始反复不停地做梦。梦里,白家祖先告诉他,其实没有人傻到故意弄瞎自己,他们都没有瞎。那个梦很真实,白二从梦中醒过来,冷汗津津。他紧紧盯着他爹,试图从中找到假盲的迹象,但他没有看出任何端倪来。他爹照旧绕不开坪院里的坑洞,躲不掉疯起来乱跑的小猪仔,也时常撞在门前小路边的草垛上。他一次次问他爹为什么要娶娘做妻子,她明明那么丑。他爹说如果不娶她,就没人相信他能算命。白二不得不在他爹面前败下阵来,他暗暗发誓,决不走爹的老路,娶一个丑女人做妻子。

白二喜欢裁缝家的女儿,他猜测人家嫌弃他看不见。“你长得真好看啊”,他每次看着她的样子,都由衷赞叹道。裁缝家的女儿扑哧一声就笑了:“算命师,你又看不见,好不好看重要么。”她嘻嘻哈哈,并没把算命师的话放进心里,她只是觉得滑稽觉得有趣,却从不当真。她戏谑的态度让白二一阵心酸一阵生气,他告白的话几次三番被她堵在喉间出不来。他明明长得不算难看,找他算命的人那么多,他从来不缺钱花。然而她的态度却让自己觉得配不上她,让他莫名生出自卑之心。如果恰巧旁边有人喊他白瞎子,白二的怒火便被瞬间点燃。他暴跳如雷,抓住别人的衣襟摇晃,向人家正视自己不是瞎子。要他仔细看,自己的眼睛比他好,比他看得远。吓得别人大惊失色,挣脱出去,很快就逃得无影无踪。那些人一定不明白,算命师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的火。明明就是看不见,为什么坚持自己看得见。

裁缝家的女儿最终嫁给乡长的儿子,不再出现。白二好梦难圆,恰似被人抽走脊梁骨,每日萎靡不振,两眼呆滞,倒像真的看不见。有人来找他,他不是哈欠连天就是语焉不详颠三倒四。这让来者更加惊魂不定,让白先生为难的命运肯定不是好命运。来者不但没有得到帮助和解惑,反而多出一层忧惧和疑虑。白二实在不是一个合格的算命师,心思早就不在算命上面。他整日神游太虚,很想知道乡长的儿子是不是她那个心上人。白二无从寻觅答案,感受到一种命运坠地,人生破碎的痛苦。他想大哭一场,他甚至想给自己也算上一命。然而他心里清楚,那套完全骗人的伎俩完全帮不上任何忙。

农妇在丈夫归来之日失去踪迹,音讯全无。其夫回家面对满院废墟,遍寻不见女主人,深觉荒谬和屈辱。他花三天时间终于明白来龙去脉,并成功找到白二这个罪魁祸首。这个不幸的男人为妻子的背叛嚎啕一场,并发誓要用刀割掉白二的破嘴。

早有人给白二带信,要他学农妇遁走,避避凶祸。赶集天,街上的人把白二的摊子围得水泄不通。白二暗暗叫苦,众目睽睽之下,他没有任何转圜余地。农妇的丈夫果真提着一把柴刀直冲进来。白二还算机敏,他跳起来,一下退出去好几步远。摊子上的薄木已被砍掉一块。白二从地上捡起砖头丢过去,准确地砸中对方的脸。农妇的丈夫扔掉刀子,捧着脸呻吟。他额头发红,眼冒金星,眉梢被砖头的毛刺划出一条血痕。很明显,农妇的丈夫处于下风。

白二利落敏捷的闪躲引起哗然大波,众人好似刚刚擦亮双眼,这才看清真相。白二的骗局当众揭穿,明溪镇人醒悟过来,原来给他们预测命运的人是一个双目完好的人。群情激愤,他们无法忍受白二有一双好眼睛。也无法忍受自己的愚蠢在白二面前无所遁形。围观者愤怒至极,自动选择跟农妇的丈夫站在一起。曾经找白二算过命的人更是生气,觉得自己受到欺骗,吃下大亏。有眼睛的人是普罗大众,是平庸无能之辈,自己的命运岂可受此摆布。只有那些失掉双目的人才配指使他人,他们看不见眼前的路,却看得见心里的路,看不见世上的路,却看得见天上的路。他们的眼睛是神拿走的,神赐予的福报就是让盲者做一个命运的预言者。这个想法根深蒂固,当然很有道理,谁也推翻不了。白二无力反驳,更无力抵御汹涌而来的唾骂和嘲讽。他的摊子被众人砸碎。

由于白二在明溪镇至少给十分之一的人指点过命运,也就没有人再来帮他。白二狼狈不堪,颇像丧家之犬。他只好直接弃下摊子,在派出所所长到来之际,于讪笑声中掩面逃离,恨不得双目已被众人戳瞎。

白二羞愧难当,在明溪镇难以立足,便整日闭门不出。他总是做噩梦,梦将他一次次带回那天的场景。梦中,他有一双好眼睛,并因此蒙受责难。白二的爹为了将他驱使出门,不得不把祖训摆出来,但白二却想毁掉自己眼睛。白二的爹不肯帮忙,说白二已经过了十八岁,他的命运不能再由这个古老的规矩来决定。白二的命运只能由他自己来决定,他的眼睛也属于他自己。白二想起裁缝家的女儿,想起世上那么多好看的姑娘。想起她们终将花落别家,他又是心酸又是难过。算命师,是白家行走于世的招牌。他和爹都是白氏传人,他们不敢扔掉祖先传下来的饭碗,哪怕里面空空如也,装不下一粒果腹的食物。白二觉得命运开始就被注定,不管眼睛是否完好,他都将成为一名算命师,不得不承续祖先的遗志。父子俩沉默良久,白二流着泪说:“要不,我去双溪坡吧。”白二的爹大惊失色,他嘴皮颤抖几下,最终没有说话。

没有人知道双溪坡的具体位置。人们总是嚷嚷要去双溪坡学秘术,却无法找到真正的入口。双溪坡里有老人会遇人断。任何人从他眼前经过,被他看见面相,他就能断出来者的身份和前世今生。遇人断是一种古老的秘术,掌握这门技艺的人要用身体的一部分去交换。白氏一族的先人为得到这门秘术,不得不变成瞎眼的人。神会拿走他该拿走的东西,双溪坡老人也不例外。传说他无法娶亲生子,一生孤寡。

半年后,白二再次出现在明溪镇。他重操旧业,在原来的位置再次支起摊子。他面白留须,着灰布长衫子,颇有几分仙风道骨。只是那双惹过祸的眼睛,已黯淡无光,不复往日神采。白二认为,最好的安身立命就是遵循古训,从哪里跪下去的,就从哪里站起来。尽管白二故弄玄虚,他的摊前还是聚集大量人群,大家都想亲眼见识一下遇人断秘术。更多的人只是好奇,双溪坡老人究竟有没有将秘术传给白二。可双溪坡遭遇如何,白二绝口不提,众人无从知晓。

这一次,众人万万没想到,白二不再替人琢磨命运,而变成一个贩卖好消息的人。在他替人算命决断的时候,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毕竟那只能愚弄愚弄一些傻瓜呆子,明溪镇里大部分人还是精明的,要想从他们手里取走几个钱是一件冒风险的事情。贩卖好消息就不同了,毕竟天底下,任何人都无道理将好消息拒之门外,没有谁不愿意听好话。看不清来路,也无法预测归路。那就安慰安慰那些受苦的灵魂,最好的办法就是转移别人的不幸,然后告诉对方一个好消息。一个好消息就是一剂良药,买走的人将受用无穷。贩卖好消息,白二有自己的诀窍。对于明溪镇人来说,这也许就是白二从双溪坡学来的秘术,它比遇人断更能熨帖人心。

白二将其当一门生意来做,他价格公道,童叟无欺,很快做得风生水起。他的摊子前,重现往日的荣光。我妈起初没有从白二那里买回好消息,而是想办法让白二成为我的寄爷。那时,我黑瘦异常,只咽得下米汤。我妈认为我长不大,她急需找到一个给我取贱名的人。那一年,白二开始给身体弱的小孩取名。他成为很多人的寄爷。白二取名字没有讲究,十分随意。作为命名者,他只征求小孩自己的意见。如果小孩听信大人哄骗,说自己是桥下捡来的,白二就为其取名桥生。有的小孩说自己是被大水冲来的,白二就为他取名为水来。有的则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叫岩头。

白二为我取名坎上,他没有征求过我的意见。当他遇见我的时候,他已经从一个白面清癯之人变成唇须浓厚、颇有沧桑感的中年人,脸上多少有几分肥胖和油腻。他说,六月初三午时一刻,要小心妹妹从土坎上掉下去。他为我取名,亦是为我消灾祈福。这是白二从双溪坡回来后说的唯一一个坏消息。白二的好消息只会讨人欢心,却从来不准确。他的坏消息第一次说出口就像一个谶言,我的不幸被他言中了。

我妈对白二的预断不以为然。总觉得白二好好的从双溪坡回来,身上没有不对劲的地方。人怎能没有付出任何代价就学到好东西呢。何况白二从前以骗术闻世,劣迹斑斑。我妈不相信白二仅仅只看我一眼,就能断出我的命运。这一天到来之际,我妈坐在堂屋里纳布鞋,她半真半假地看顾着我。没多久,就彻底忽略了白二的警告。我轻易溜出她的视线,跟别人在屋后边捉迷藏。那是一道隐秘的高坎,它的高度被边上堆积的木头粉饰过半,完全看不出它的凶险。为了不让别人找到我,我挤进木头的缝隙,试图藏身于此。一只黑色的野猫从前方陡然跃起,惊动我和木头,我大喊大叫,抱着木头一道滚下深渊。我的身上到处都有木头砸落的瘢痕,青紫累累。我觉得心脏和全身骨头都被砸碎了,我佯装沉睡,不肯回应我妈悔恨交加的呼喊。我妈绝望之下,拿出家里仅有的钱,去向白二买好消息白二说无妨,他当初为我取名,就已给我削减大半灾祸。我这次死里逃生,全因我在坎上之故。白二最终没有收下那些钱,而我也在三日后成功醒来。我妈从此对白二心悦诚服,做任何事前都要向他讨个主意,哪怕白二从来不给她透漏一星半点机密。我妈到处宣扬白二的遇人断,在她的努力下,人们终于相信白二在双溪坡学到了秘术。然而那又如何,白二十分谨慎,除了贩卖好消息,拒绝为任何人预测命运。久而久之,整个明溪镇人被白二驯化。他们习惯白二的好消息,而逐渐淡忘那令人遐思和神往的遇人断秘术。

白二的爹重病卧床时,极希望白二娶妻生子。那是他唯一的遗憾。他心里明白,白二自十八岁时不肯遵从祖先遗训,就已跟他,跟整个白氏家族分道扬镳。他不肯瞑目,在吐出最后一口气时,犹自哀求白二把苗子沟的丑女娶回家。他的妻子亦来自那里。我妈起初热心不已,一心想要为这个恩人找一个好女子为妻。她的标准就是这个好女子必须得比裁缝家的女儿好看,比她贤惠,甚至要比她会生养。因为裁缝家的女儿嫁过去那么久,仍然没有成为一个母亲。要把这几样都配齐,世界上根本没有这样的女子。我妈孜孜不倦,白二的爹含恨而终,白二却冷漠如旧,无动于衷。他已越走越远,跟古老的家规格格不入。当他融入明溪镇街头时,他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生意人。

白二说,他的心少了一角。他拒绝我妈的好意,神情异常平静,眼睛里不再横生纹澜。我相信白二说的话。因为他在遇见裁缝家女儿时,对那个美丽依旧的女子露出与人为善的笑来,脸上没有渗入一丝悲哀和不幸。

神一定拿走了白二寄爷的爱情,我猜。

本文原刊于《黄河文学》2019年第4期

王爱,生于湖南湘西。写文,偶有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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