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7】“我的父亲母亲”全国散文、诗歌有奖征文大赛赵晓英作品

母亲的干粮

赵晓英(山西)

“干粮”,一个好俗套的名词,可是在那漫长的过往中,它却是正餐之外人人每天都需要以之补充基本营养的副食,这是属于一代人的集体记忆。

我家穷,在农村,没油少盐的正顿饭敷衍不了我们青少年时期飞速成长的身体。从记事时起,母亲的干粮就是我们生命中永远割舍不了的一部分。

不过,我们这代人经历了时代的巨变,生活的内容、方式、水平,都在几十年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们能一以贯之享用母亲的手工干粮的时间,十年二十年或者有之,三十年可能就稀少了、四十年,我敢说是寥寥无几了。有谁能像我这样,还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依着母亲的干粮来滋养平凡的日子呢?我的味蕾,现在依然保持着青少年时代形成的的条件反射:哪天没吃上母亲的干粮,就像没吃饭一样。

不只我,我在外求学的女儿也把母亲的干粮驻守在味蕾的深处,已成乡愁的慰藉。前几天女儿打电话来,想吃我妈做的莜面蒸饺,我妈立刻放下手上的针线活,去到厨房剁菜、切肉、调馅,忙活起来。蒸饺这东西,在咱太行山上,可按正顿饭吃,也可以拿它当干粮。当然跟我们小时候常吃的玉米面窝头比,它绝对是高级干粮了。

我就这一个宝贝闺女,我妈也就这一个外孙女,不用说是她老人家心尖上的肉。瞧我妈包这点蒸饺多用心:每个蒸饺都掐了小巧的花边,个个像乖巧的小女生,火上蒸饺子的热气丝丝缕缕好似拉长的棉线在空气中萦绕,蒸锅里的水汽发出的“嗞嗞嗞”响声就像饺子在唱歌,顿时让平淡的日子充满了期待。

第二天早上,我妈把蒸饺整整齐齐地摆在一个硬盒里,然后让顺风车司机捎走。晚上,我女儿打来电话告诉我妈:“谢谢姥娘,饺子真香!”我妈这时才把牵挂的心放下来,对着手机笑哈哈地连说:“好吃就行,好吃就行。”

想起小时候,在昏暗的厨房里,头顶的袅袅炊烟,锅眼里透出的火光,母亲那被黑烟熏过的写满慈祥的脸,我和弟弟烤着火的小肉手以及渴望干粮出锅的那两双纯净如水的眸子,像指甲划过的印痕刻在了岁月的白发里。

我的童年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那时粮食紧缺,我们这里主粮是玉茭面,一年只分几斤白面,过年才能吃。日常的干粮以玉茭面为主:窝窝、玉米面饼、压饼、玉米面煎饼……万变不离玉米面之宗。那时的商店里自然也有诸如蛋糕、饼干这些副食,可那是高大上的奢侈品是!几年也吃不上一嘴,自然我们对它也就没有什么念想了。

因此,每天放学,我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到家门口时,捂着饥肠辘辘的肚子就想吃我的玉茭面干粮,就会裂着嗓子大喊:“妈,干粮……”“小妮,干粮在锅台烧着哩!”我妈总是这样回应。我就会跑到厨房,也顾不上洗手,拿起锅台上烤得嘎嘣儿脆的窝窝头或饼子大口吃起来,玉茭面干粮带给我的酸酸甜甜的快感,使我有在云彩上飞的幸福感,那味道,任是现在各类锅巴、膨化食品概不能比拟的。

八岁那年,一个飘雪的傍晚,我放学后背着沉甸甸的书包,踏着凛冽的寒风跑回家,一边喊妈,一边照例直奔厨房找干粮。反常的是,母亲只应了一声:“嗯……”锅台上空空如也,失了平时各种“干粮”的点缀,锅台似乎都没有温度了。

这样的情境,尤其在冬闲时节,几乎没有,我歪着小脑袋猜测着是不是家里来戚人了?那样的话,可能会有饼干、糕点之类的高级品了? “嗖……”我以飞的速度推开了正屋的房门,是的,家里的确来人了,眼前的一幕是这样的:两个金疙瘩样的窝头端立在红旺旺的炉面上,一位约摸六十多岁,衣衫破烂、头发蓬乱、脸部沟壑纵横的陌生老头正坐在炉边低头吃着半个窝头,右手还不时边捡拾着掉在地上的窝头渣渣,一粒一粒往嘴里送着。我妈正坐在炕上低头纳着鞋底。见我回来了,她停下手中的活,温和对我说道:“今下午,去你奶奶家的路上,碰到这个拾破烂的老人,正在你奶奶家的街门边躲雪,我就叫他来咱家暖和,快叫爷爷。”这时老人也抬起了头,讨好地朝我笑着,拿起炉上的窝头朝我伸过来,意思是让我也吃。我嫌弃地斜看了老人一眼,我的小肉脸早黑了天了,低着头不回话,也不接老人的干粮,径直坐在小桌边,掏出书来写作业了……

那天晚上,老人全吃了炉上的窝头,我妈还给老人做了一碗鸡蛋臊白面条,70年代初,这可是我家只有过年才能吃得上的饭食啊!接着,我妈打来水让老人洗脸,还给了老人一双我爹穿过的棉鞋。我没有说话,心里却着实被震惊了!打听到老人的家就在离我村一里之外的南峪村时,我爹冒着风雪连夜把老人送回了家。

那晚,我一直爬在桌边做作业,没吃干粮也没吃饭,肚子“咕噜噜”地不停叫着,鸡蛋臊的香味在我的鼻子周围绕来绕去,我坚持不吭声。开始的时候,我承认我是在赌气。自我记事以来,仗着大人宠爱,向来家里的第一碗饭是我的,然而今天,我妈忙碌着招待老人,一直不搭理我也不叫我吃饭。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的怒气渐渐流失,随之一丝不安袭上心头。我觉察到我惹妈“生气”了。

感觉很准。我爹送老人走后,妈就把我叫到身边,比长比短地教导起来。什么做人不能只顾自己,要懂得分享啦;什么不能嫌贫爱富,要善良,要帮助人啦……我妈还检讨着自己,平时太惯我和弟弟了,没有教育好我们,惯子如杀子,“第一碗”饭是应该先端给长辈吃的,我家从来都是我先吃,这本来已经是没有规矩了,想不到家长尽心尽力把最好物质给予了我们,却没有培养出我们最好的品质!那晚上,我妈说了句至今刻在我心里的话:“筷头出逆子”,让我心头一凛:果然有这么严重吗?妈看出我面服心不服的样子,就罚我饿一晚上,好好的反省一下这件事,而且,必须写一份检查。

古人说“玉不琢不成器”,真是有道理。那晚上,肚子 “咕噜噜” 的响声伴随着我羞愧的泪水,耳边一直回响着母亲的教诲,宛如对幼小心灵的一次拷问。第二天早上,我还在睡梦中时,母亲已早早起来给我烤好了窝窝头,并且专门给我开了“小灶”——一碗葱花鸡蛋刀切面。当我起床,把写了满满两页的检查交给母亲时,她的眼眶红了……

母亲的热心、舍己是血液里一直流淌着的基因,她送给拾荒老人干粮只是生活里千丝万缕里的一丝。在我童年的印象里,每当母亲蒸下白面花卷、糖包、枣糕等当时来说“稀罕”的干粮时,总会打发我跑了东家跑西家,给邻居们一一 送上,大家分享。久之,带动形成一种街巷里的习惯,别家蒸了好干粮也会给我家来送,这样,一年中能有多次享受到难得的美食,贫寒的日子多了温暖也多了香甜。

如今生活条件好了,白面大米已经成为生活中的基础食物,当不得“稀罕”二字了,然而我妈依然在这渐次凉薄下来的人世里保持着“分享”的习惯。每当逢年过节蒸枣糕、炸油糕、麻花之类平时不大做的“干粮”时,她还会一碗一碗走左邻串右舍地送。我有一次笑对母亲说:妈蒸下干粮,不送人是吃不下去的。我妈说了一句很哲理的话:“不给人吃不香!”

从小耳濡目染,母亲用这普普通通的干粮养育大了她的子女,也塑造了我们善良的品质。每每遇到需要帮助的人,尤其老人和病人,我总会力所能及去帮人一把,比如朋友圈经常出现的“水滴筹”,每当看见,我总要投二十块钱献上我的一份爱心。

如今,母亲七十岁了,谢谢老天爷保佑,她老人家身体健康,仍然在变着花样地为她的下一辈和下下一辈操劳每日的干粮。我感激命运的恩赐,也感激母亲的操劳。曾经在网上看到一种理论:人到老年,尽量老有所能,做一些让人有成就感的事情。对于母亲来说,也许就是帮她已经成年的儿女们继续准备干粮吧!她老人家亲手做出的干粮,永远带着超市里难以买得到的美味,永远带着善良质朴的营养。母亲的干粮在蒸锅里唱着幸福的歌,我在若有所思的等待中品尝出了绵延不绝的快乐。

【作者简介】赵晓英,大学毕业,从事农业工作,山西省昔阳作家协会会员,喜欢阅读,爱好文学,曾有文章发表于《山西日报》、《乡土文学》《虎头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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