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病号服的那些日子(长篇小说)
穿病号服的那些日子 2020-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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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种上班的感觉。这种感觉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
那天夜里,做了一个梦:我起了个大早,但差一点儿迟到了。我对自己说,没有迟到,可实际上迟到了。我从梦里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好几年了,我又一次做了这样的噩梦。
那个护士把一件病号服上衣递给我,问我穿什么号的裤子,我说不知道,我穿裤子不论号,能穿就行。她笑了。然后对我说,她会找一条适合我穿的送到病房。她的意思让我去病房待着。
如果不是她提醒,我很可能会一直待在那儿。我知道,我所在的位置,4号楼,8楼,这是一个具体的范围,这个范围还可以再扩大,似乎可以无限地扩大下去。但我知道,无限地扩大,就与我没有太多的关系了。比如说,我所处的4号楼地属东半球。一个姓马的大夫把我支使到这个地方,我就来了。至于我为什么会在东半球,我从来没有想过,但现在想也不迟,并且也不算太费事。我不反对支使我属于东半球的是我父母。可他们在东半球待了一辈子,待得并不很愉快,却从来没有告诉过我,谁支使他们只能待在这儿。
我待过的地方不算少,可是,如果,没有谁支使,我哪儿都不能待。这会儿,我理直气壮地待在4号楼8楼走廊里的护士站,因为,我受马大夫的支使。但护士站不是我待的地方,于是,我又受到第二次支使,这一次支使我的是护士,一个女护士。我已经习惯于这样的支使。于是,我什么也没有想,就去了护士指示给我的七号病室。
不一会儿,那个护士拿着一件裤子进来了。
我想起一部电影,我忘了名字,护士多像监狱长,我站在十九床的边上,感觉像一个住宿的学生,我不想自己是一个犯人。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在被管教上,有什么区别。
护士向我宣告了一些纪律性的东西,最后,我说今晚我请假,她同意了,但又说,我要直接告假马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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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答应向马大夫告假,但我没有。没有的意思是那天晚上我没有住在医院,而是回了家。住在医院既没有什么不舒服,对于我第二天从家里再来医院更便利,这我知道。但我还是回了家。为此,我有一种不应该的感觉,这当然是对马大夫的;可如果我告了假,又会感觉不自在,这是对我自己的。我选择后者,不让自己不自在,并不是我觉得马大夫没有我自己重要。我当然尊重我自己,但我更尊重马大夫。我的选择不以这些为准,以我一直以来的习惯为准。马大夫本人不要求我住在医院,他本人一定会让我自己选择,就是说,我想住医院,就住医院,想住在家里就住在家里。但马大夫倾向于我住在医院里,这是他作为大夫的意思。作为大夫,他受到医院的支使,医院要求患者要住在医院里,马大夫有责任用医院的规定来支使我。医院的规定是冷性的,这让马大夫在受医院支使的时候,也具有了一定的冷性。我不喜欢冷性的规定,连带不喜欢死守规定的人。实际上,是我不喜欢这样的管教。对于这种冷性的规定管教,我一向的态度是自行其是。这个话,我没办法和马大夫说,并且,我觉得在这件事情上,也没必要说。但对马大夫本人,我还是觉得不应该。
我因为一直受人支使,所以,经历的领导很多。我把那些支使我的领导分成两类。对于第一类,我会对他说,你派给我的活儿,我会全心全意地去干,并且,凡是我分内的事情,或者我有义务去做的事,我都会尽心干好,但我有一个条件,你不用管我,这样,我会干得更好。这一类领导,听了我的话,都不管我,他们从内心里承认我干得不错,但从来不会表扬我。对于第二类,我什么也不对他们说,如果他们不管我,我一样把活儿干得很好,如果他们管了我,我就不能干好,或者干脆不干。于是,这一类领导,从内心到外面上,都认为我不好。但如果,他们把内心认为我干得不好说出来,我会有两种态度,一种是按照他说的不好彻底干不好。一种是,直接去问他,要他回答我有没有能力干得好,他如果说我没有,我就会说他不认识人,不了解属下,不是一个好领导,如果他说我有,我又会问他那我为什么干得不好,因为你不会发挥我的能力,结果,他还不是一个好领导。总而言之,我就是不想有人来管教我。
我在这里这样说,如果那些过去领导过我的人看到了,或者可以谅解我,或者可以改进一下自己。那些不服管教的人,不一定全都是有意和谁作对,他们多数是因为自己能力比别人强,并且,什么事都看得分明。最重要的一点是,她们奈何不得自己的性情。如果非要让他们服从管教,要么是失去他们的心,要么是失去他们的人。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赶上第一趟2路公交。七点五十分,我站在护士站,向昨晚值班护士报到。这是我求自在的代价,明天,九点再来,我一边换上病号服一边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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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也就是我住院的第三天,应该等到了那一天再说,是不是九点来,或者说,我是回家,还是住在医院,都还不能确定,谁知道又会出什么样的新情况。我不希望出现新情况,但我对新情况有一个习惯性的担心。我知道,凭空的担心不好,我想,怎样才能能不背负凭空担心的沉念,经验告诉我,这种担心在很多时候并不多余,并且,正是由于这一点,我也才和大家一样,在一些事情上,少吃了一些亏。能出什么新情况,我不知道,现在住到了医院里,我才知道,医院是我很陌生的一个地方。新情况说来即来,我所能做的,只能是担心,和等着新情况的出现。
我来这家医院那天,是这样想的。挂一个号,找一个大夫,拍一张片子,由大夫确认正如我自己想的那样,在家好好养一段时间,身体就恢复正常。至于那种疼痛,属于身体的正常反应,痛几天,或者痛一段时间,进入衰退的正常状态,就没有什么事了。但这一次的衰退疼痛,是以后很多衰退表征的其中之一,后面,应该还有很多这样的衰退表征。就是说,我用不着为将来的那一天提前这么早担心。这么早担心,实际上是害怕,很多人被正常的衰退之痛吓死了,把担心演变成害怕,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我这样想,说明我对自己,就是说对我的身体并不担心,至于去医院,不过是通过一种科学或者说权威性的认证,确认我对身体的自信是对的。所以,虽然我差不多瘸着腿上下车,瘸着腿走进这家医院的门诊楼,瘸步走进马大夫的办公室,但我只觉得我是一个正常人,不是病人,不是患者。我想,不管是哪一个大夫,凭他的一句话,我就可以好一大半。
所以,我一看见马大夫,就有一种感觉,我不应该来医院,应该在家好好休息。他戴着口罩,一个人坐在一只方凳上,手里拿着手机,不知在看什么。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感觉到他很年轻。所以,在差不多向他口述完的情况后,我问他有没有二十四。
关于我的口述,我应该叙述得清楚一些。在去医院的车上,我在内心起草了一份腹稿,对这份草稿,我更多的做了形式上的要求,首先应做到轻描淡写,必须要轻描淡写,尽所有可能地轻描淡写;其次,要详略得当,主要是可略的地方,一定简略,需要详的地方,要想尽办法简略,不管怎样简略,只要不影响叙述的清楚和明白,都可以;最后,是叙述的声调和语气,要完全符合轻描淡写的格调,必要时,可以运用玩笑式口气叙述,但要把握好分寸,在戏谑和严肃之间,不可过界。
因为有了这样的准备,我觉得我的叙述是成功的。这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的先入为主。我把挂号单放在马大夫面前的桌子上,立即开口说道:大夫,这几天我的这儿(我用手拍拍我的左腰部)有些不适(我说不适,不说疼痛),我自己想可能是岔气,或者是扭伤,因为这不适是从我前几天为提半桶水那一瞬间开始的,如果你觉得需要进一步确诊,我不反对拍个片子看一看。
为配合我的先入为主,我感觉我的脸上现出的是一种肃穆的轻松之笑,真难为了我这张脸,竟然能做出如此高难度的形容来。当然,我的两只手,也很轻松地放在马大夫的桌子上,并且适时地为我的叙述做出一个助力动作。
然后,就是前面我已经说到过的话,不过我的原话是这样的:马大夫,我看你这么年轻,还没有结婚吧,你是哪所医科大学的高材生,年龄不会超过二十六岁。
他没有听完我的话,因为我后面还想再发挥一些想象,比如说,像他这样的年龄能坐到这个位置上,一定前景无限前途光明,我当然不会这样说,我的意思是如此。马上给我开好一张单子,告诉我,拿到着这张单子去交费,然后做CT。我还没有接过他手里的单子时,他又对我说,他已经快四十岁了。
从马大夫办公室出来,我一边走,一边想,他根本没有听我在说什么,他在按他的程式办事,这个马大夫浪费了我这一番准备,浪费了我的临时发挥。从这方面看,我的叙述还是成功的。只是对马大夫说的一段话,有些失算和失当。并且,马大夫一定在我说他年轻的话里含的轻蔑,为此,我不知道如何补偿他。也许,我这样想的时候,已经有些愧疚,如果马大夫能知道我的如此心情就好了。就这样,我走到了交费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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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说,我是带着玩儿的心情来这家医院的,可能没有人会信我这样说。我知道,事实越来越不如推理真实。即使看见事实的人,也只愿意站在推理一边。这很让我为难,我不愿意用推理的方式,表明我这样的心情是真的。但也不能有恶于大家,我还是改变一下说法。因为,无论如何,能让人在感情上一直处于信,比一直处于怀疑还是好。为此,委屈自己一点点,又有什么不可以的,何况,我已经习惯了相互无信,又哪里会有委屈。
我只是因为一点疼痛,穿衣服,脱鞋袜,起来和躺下,以及走路不太方便,就是说,正常的时候,我不是这个样子,但这个样子,与我的年龄放在一起,我又觉得属于正常。这种介于正常和不正常的状态,是我未从经历过的,我自己认为可以说不正常,也可以说正常。我需要对此有所确认。而我想到能够确认的地方,和能够确认的人,只能到这家医院里来。我这个判断没有错。这不是我自己说没有错,任何人如果需要对我的判断有所评价,也一定同意我的说法。这就是说,我一开始是打着被确认的主意来的。确认什么,这是我这个主意的核心,这个核心是,确认我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对于我的疼痛,介于正常和非正常之间,从医学上看,考虑到我的年龄,完全可以确认为正常。并且,我抱定了这个念头来这家医院的。
至于确认这个过程,是这样的,我花钱打车,这是我在确认这个过程里投的第一笔资。然后,我排队挂号,马大夫的职称是副主任医师,挂号费事算是中档,这是第二笔投资,然后,我打算好了拍个片子,在我的打算里,这一项投资据我的估计应该算是比较大的,但我没有一点儿吝惜的意思和感觉。然后呢,我还打算让大夫在确认完之后,适当地给我开一些药,我不希望这些药能对我的疼痛有什么大的作用,但我完全肯定那些药对于我及我的疼痛有一种安慰的意义,这也是一笔投资,我估计不到这笑投资会有几何,但不管它是多是少,也隶属于我的打算之内。最后,我拿上药,并且提着拍的片子,更重要的是带着被确认后的冷轻松心情去坐公交车。从医院坐公交车回家,需要倒一次车,就是说,我需要有两次投币,这应该算是最后一笔投资。
如果你看到我上面的这一段叙述,请你先别笑,我是说先别笑,不是不让你笑,我想说的是,你一定先相信,我说的是真的,这时候,你再笑不迟。有人说真的就没有什么可笑的,这话用在这儿是有问题的。但我可以告诉你,我在这里说的,就是真的,正因为这样,你才会相信,如果你笑了,那是因为我用推理的方式把真实叙述了出来。
我们接着推理。不管我打算投多少资,也不管我打算投什么资,还有,不管我打算以何种方式投资,一个核心是,我对身体很自信。自信的意思是,我不会把自己的身体无缘无故地交给医院去处理,我之所以带着身体来医院,不过是考验一下医院能否借助我的身体表达出它应有的严谨科学精神和医学道德。如果,把这一点拿掉,我根本就不会来医院。
然而,结果却与我的打算大相径庭,几乎是来了一个180度大转身,这个结果,把我的打算和确认过程,变成了一个小品,或者一幕闹剧。
最后,不是我拗不过马大夫,拗不过医院,而是拗不过我的身体——我的身体坚持相信那份ct报告,相信马大夫的定论,当天,我就住了院,成了一名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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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患者。下车的时候,我只是一个有疼痛感的人,挂完号,我依然是一个疼痛感觉者,第一次走进马大夫办公室,及至坐在马大夫办公桌边上的凳子上,我也还不是病人或者患者。这个角色转变得有些过于快了些。当我拿着一张片子,再次走进马大夫办公室,他把那张下子贴在灯光照射的屏幕上,用了不到十秒钟时间扫了一眼,或者两眼,最多不超过三眼,然后说了三个字:住院吧。一边说一边在一张处方笺上写字,后来知道,那是一张住院单。好了,就凭着那张片子,和这一张住院单,马大夫就易位了我的角色。但我接过那张处方笺后,也并没有改换我的角色。我只是同意住院,因为住院也许可以解决我的疼痛问题,但我并没有认定我是患者角色。
不过不要紧,这需要慢慢转变。
从门诊楼,也就是说从马大夫办公室,到住院部4号楼,还有一段路,我完全可以在这路上一边走一边慢慢转变。
我从马大夫办公桌边的凳子上起来的时候,心里是特别是振作的,我不知道马大夫看到了没有,就是说,我这一起,是想让他看到的,可我失望了,他竟然对我说;你慢些,小心点!我失败了,是我的内心失败了。同时,我的内心也承认了这次失败,因为,那猛然的一起,剧烈的痛感首先对我的内心作出声讨。在我听到马大夫小心点的话后面,我需要走出他的办公室,也不过几步路。我看着内心的不服气,凭什么定性我是患者,于是我的身体挺直了一些,为了鼓励我内心,我想到了气宇轩昂这个成语,但我知道,我做得一点都不好,这几步我走得不伦不类,十分尴尬。但这也不错,因为无意之间,这尴尬帮了我一个忙,就是说,在转变我的角色上,把步子走得如此尴尬,起码是一个无奈的承认。我不仅从马大夫那儿,也从另一个走进马大夫办公室的病人的眼神里看到了我的角色。说实话,我一点没有假装,我的尴尬的步子,很随便,很自然地把我打扮成了一个患者。这当然是说服不了我的,必须是我自己从内心里承认我是一个患者才算数。
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什么样的角色,不是自己说了算的。但这个总的定位方案,在我这儿比较复杂些。我的身体属于我,我是不是一个患者,应该由我的身体来判断。现在,不,不只是现在,在现在之前的十多天里,我的身体一直都坚持我是一个患者,不然,我就不能解释那样的疼痛。但我这个概念,除了身体还有另外的部分,比如说我的内心。我的内心从一开始到这会儿从不肯承认我是一个患者,这也是我来医院要得到确认我属于正常的根本所在。这错了吗?这有什么错?我希望,并且自信一切都正常,这有什么错?可是,现在,在这家医院里,我的面前出现了一个客观的判定,这个判定由仪器和大夫共同做出,他们一起判定我是一个患者,需要住院,并且以必须住院作为我是一个患者的证明。在这个客观的判定面前,我尽管还有不服气的地方,可患者的角色基本上已经定性,现在的问题是,需要我自己说服自己,完全彻底地进入这个角色。
从马大夫的办公室出来,要经过一个几十米的走廊。在这个走廊里等距离地摆放着一张张长椅。每一张长椅上都坐着一些人,有男的,有女的,在那些长椅的边上,开着一个又一个坐诊大夫的办公室门。我不由自主地认为那些坐在长椅上等候的男女都是病人。我是多么地不小心啊!就这样,我把自己也套进了病人的范围。看着那些等候看病的人,我有些恨他们,是他们让我掉进了自己的陷阱。于是,我感觉到一种不自在。我试着从陷阱里爬出来,但到底经过一次跌落的洗礼,我的内心距离患者的角色又近了一步。
那些看我笑话的人,别以为你自己事事都能超然于这段文字的描写,告诉你吧,我在那个走廊里如此不自在地走着的时候,根本不是我所说的这样,我在这进描写的,在当时都是无意识的,或者说是下意识的。那些总是喜欢笑话别人的人,如果你有我如此留心的一半,或者说再少一点,你就会发现,你的所有行为几乎都是下意识的。被你尊崇的理性,其实,占不到你所有行为的百分之十。
接下来,我还要走好长的路,因为,走廊之后是门诊部的大厅,那里要比走廊热闹得多。我不知道,在那里又会有怎样的角色转变故事。现在,我差不多走到这条走廊的出口处了,那里有两个男女卫生间,我想你不会闻到那种不太好闻的气味,可我在那个地方,步子是有些加快的,这个动作来自于我鼻子的命令,尽管,我的疼痛提醒我就当慢些,可我只能让它暂时受点委屈,我不能不服从命令。同时,这命令表示我的鼻子也没有拿到我当患者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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