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令词的最高峰:晏、欧对冯延巳词的继承与《小山词》的集大成

前言

北宋词,在清代之前一直都是被奉为继《花间集》后的词家圭臬,明代陈子龙《幽兰草·序》称“(明)独斯小道,有惭宋辙”;徐君野《古今词统》眉批也表示“我明诗让唐,词让宋,曲又让元”的态度,值得注意的是,陈、徐二家所惭宋、让宋宋,指的是是北宋之宋,甚至是宋初之宋(明代以花间为词学审美指向者多);而清代朱彝尊醇雅而标南宋,其云:世人言词,必称北宋。然词至南宋,始极其工,至宋季而始极其变(《词综·发凡》);然则不管是尊南宋还是尊北宋的明、清初,都忽略了长调在北宋的发展成型是非常靠后的,换而言之,北宋词的成就,很大程度上是在于令词的成就。

笔者在之前的许多文章中都提到过,宋初词是在延续南唐词的审美旨趣,并逐渐的完成了北宋小令之盛世。而在这一过程中,虽然有王禹偁、寇准、钱惟演、范仲淹、潘阆等人的偶尔为之,但最为主流的仍以冯延巳为发端,晏殊、欧阳修为受授者的五代遗风,且由晏几道的《小山词》在这股南唐风气为主流的令词体系达到了极致。


“互乱緒叶”与“性情偶露”的宋初词人

北宋词对南唐词的继承,倒不如说是宋初词堂对冯延巳《阳春集》的继承。宋初在文坛、词坛影响最大的两位文人,几乎都是乳法冯延巳而来。刘熙载《艺概·词曲概》称:“冯延巳词,晏同叔得其俊,欧阳永叔得其深”,甚至于《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一词至今都并未论定是欧阳修所做还是冯延巳所作(入《六一词》名“蝶恋花”,又见《阳春集》名“鹊踏枝”)。固然,前言中提到过王、寇、钱等文人作词风格并非自南唐而来,但或文位不如晏欧、又或非专诣词道,终不能形成一股与之拮抗的风格来。

当然,宋初词家们的“互乱緒叶”,笔者曾在(词艺录丨论宋初词对南唐之继承,词人见'互乱楮叶’的审美趋同)一文中较为详细的阐述过个中嬗变关捩,但这种继承关系显然不能算做宋初词的进步,我们现在要谈的是便是自晏殊、欧阳修继承南唐风气之外、无意识的进步,即偶然间的性情流露。

欧阳修有《木兰花令》一词云:

樽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阳花,始共春风容易别。《木兰花令》

陈振孙《书题》中称欧阳修词是“其间多有与《花间》、《阳春》相混者;亦有鄙亵之语一二厕其中,当是仇人无名子所为也。”但我们看这首《木兰花令》,却与《醉翁琴趣外篇》诸片颇多迥异---------其中最关键的不同便是此词(《木兰花令》)不再是作者在第三视角对“遣兴娱宾”的描述、不再以女性视角作拟闺怨的抒情,而是以自我为主题的感情抒发。王国维《人间词话》称此词是“于豪放中有沉着之致,所以尤高”,倒不如说是此词真实的反应出了欧阳修“于豪放中有沉着”的性格所以尤高

再观晏殊的《珠玉词》,也有过“性情偶露”的无意识进步,其《破阵子》词云:

忆得去年今日,黄花已满东篱。曾与玉人临小槛,共折香英泛酒卮。长条插鬓垂。●人貌不应迁换,珍丛又睹芳菲。重把一尊寻旧径,可惜光阴去似飞,风飘露冷时。《破阵子》

龙榆生评晏殊词是“一洗《花间》之秾艳,而千回百折,哀感无端,转于李后主为近,不仅为《阳春》法乳也”------这种评价其实也不大精当。晏殊位极人臣,好以富贵风流为论,但其词却如刘熙载所言是“俊”多与“深”。《碧鸡漫志》称其:“风流蕴藉,一时莫及”;《青箱杂记》也有记录晏殊是“故公每吟咏富贵,不言金玉锦绣,而唯说其气象。若'楼台侧畔杨花过,帘幕中间燕子飞’、'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之类是也。故公自以此句语人曰'穷儿家有这景致无’?”,但上举的《破阵子》则与《青箱杂记》中所举词句亦决然不同,是以创作者的角度去抒情,不再是端拿“气象”,说富贵生平事了,所以“可惜光阴去似飞,风飘露冷时”、“人貌不应迁换,珍丛又睹芳菲”等数句尤为动人。

据此,晏、欧两家,虽然多“互乱緒叶”的作品,但如上例词中偶然流露的性情,却是北宋词风比及南唐冯延巳词风最为特出之处。


“后有作者,不复能出其范围矣”的《小山词》

北宋令词的嬗变,一般是认为“发扬于晏殊、欧阳修,而极其致于晏几道”,但因为词学票友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一句“余谓此唯淮海足以当之。小山矜贵有馀,但可方驾子野、方回,末足抗衡淮海也”的误评,使得晏几道风评在准诗词爱好者心中变得尤其低下,然实际上,北宋令词发展到晏几道,足当一句“后有作者,不复能出其范围矣”。

吴世昌曾在《词林新话》中直接驳斥了王国维对晏几道的评价,其云:“静安以宋词比唐诗,曰:“方回,叔原则大历十子之流”云。则静安于叔原词所知犹为皮相也。又日:“小山矜贵有余,但可方驾子野、方回,未足抗衡淮海也。”以小山不足比淮海,静安非知小山者。”;陈廷焯也在《词坛丛话》称:北宋之晏叔原,南宋之刘改之,一以韵胜,一以气胜,别于清真、白石外,自成大家。当然,以词话为主要词学评论手段的古典词论体系显然是不会将词中具体好处揉碎拆开了去只会读者,故而,笔者便从技术角度上谈谈晏几道词是如何集北宋令词之大成的

按黄庭坚《小山词·序》中所言,晏几道有“人生四大痴绝处”(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作一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这种“痴绝”被当成晏几道作词的天赋,其实就是谈的是晏几道能抒发的情绪较之于常人更为浓烈。故而,晏几道作词,只需要略约的修葺文字即可,再无须“为赋新词强说愁”的调动情绪,冯煦《宋六十一家词选》所言之:“淮海、小山,真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尤其精当。

晏几道尤善使层层用力而不觉锐利,如《鹧鸪天》有句云:“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思远人》句云:“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等,无一例外的都是欲写欲重,但情绪仍是饱满不乏,同时因随赋的“矜贵”性情,却能最终以温柔敦厚托出。冯煦《宋六十一家词选》所评之“淮海、小山,真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一句,尤其精当。(详评见:诗词不是“剪刀浆糊”丨论词中的谋篇布局

值得一提的是,世多以苏轼为“诗句为词”的先驱,但实际上,以句法为诗先以晏几道而为之。黄庭坚《小山词序》云:“嬉弄于乐府之馀,而寓以诗人之句法,清壮顿挫,能动摇人心”,即以作品论,我们非常熟悉的名句“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便是取于唐人的《春残》诗;《鹧鸪天》之“十里楼台倚翠微,百花深处杜鹃啼”也系属唐人句法....林林总总间,不胜枚举。

引援龙语以结,便是“《小山词》意格之高超,结构之精密,信为令词中之上乘;令词之发展,至此遂达最高峰;后有作者,不复能出其范围矣。”,不论是后来与晏几道同称的秦观,还是以诗为词的苏轼,都是在继承着晏几道作小词的圭臬。


结言

本文所谈的仅是“令词”,并非长调,晏几道“后有作者,不复能出其范围矣”也只是集中在长调之中。稍提的一句,李清照在《词论》中提出晏几道的缺点是“苦无铺叙”,这是非常不对的------小词有小词的作法,慢词有慢词的作法,后者需要铺叙,而前者因为字数的关系,却不一定需要或者说适合铺设。

总而言之,北宋是小令的“盛世”,而这种“盛世”的顶峰是以《小山词》为极则,当然南宋小令虽然也不算弱项,但终归是掩盖在长调慢词的光辉之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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