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校广场上八点多的夜幕这样降临到大树枝头

还有不到二十天夏至,天气越来越长。不过还在麦收之前,天气在快速升温的过程中依旧还有这样一早一晚的凉爽。晴朗而又凉爽,凉爽而还晴朗,这在一向多霾的华北平原上实在是属于罕见的天象了。于是乎人们纷纷走出来,走到广场上来,形成一种比肩接踵的宏伟阵仗。用近乎簇拥着的散步、舞蹈、轮滑、跳绳和歌喉,来表达自己的愉悦,用自然而然的身体力行来赞叹着这生命里貌似不经意却又十分珍贵的时光。

在穿着想象中的紧身绿色迷彩的水兵服戴着无檐水兵帽,两两相对又互相排成行列的一片女子舞蹈场地的旁边,是人们络绎不绝地去厕所的林间小径。穿过围观那舞蹈,围观那些女子的人群,一下就能感觉到灌木的阴凉,更有站在灌木之后的几棵巨大的泡桐树的阴翳。

是的,即便是在夜色里,也能分明感到那粗壮的树干之上的茂盛的树冠所遮蔽下来的巨大的阴翳。奇妙的是这样的阴翳即使是在夜色里,也依旧可以分明地看到枝杈缝隙里的夜幕,夜幕像是照相底片一样暗色的湛蓝。再加上厕所门口的灯光对比,这样暗色的湛蓝,这样的枝杈纷然的阴翳,都像极了一幅画。一幅通常不在生活里,只在画展的殿堂中的画。而实际上,任何殿堂里的画也都不及其万分之一;因为没有什么画会有这样天地的背景和流动不居的与时光共在、不觉之间便会倏忽而去的可珍惜的品质。人类的图画因为永恒而失去了自然画卷总是易逝而拥有的珍贵性,也只有自然的画卷才会让人叹息逝者如斯夫。

即使是夜里,我们生活的大地和天空之间的一切也都是有着自己的颜色层次的。同样是黑暗,有浅黑深黑漆黑的区别;同样是蓝色,有透明的蓝与照相底片似的暗色的蓝的对比。正是这些不同色差的蓝黑之色共同形成了我们一向笼统地称之为黑夜的颜色。这样的颜色里如果配以一点点恰到好处的人类的灯光,还真就可以描绘出一幅天人合一的神奇画卷。它悄然而至,转瞬即失,不由得不让人驻足而望,将周围一切的音乐与喧嚣摒除净尽,一直到突然回过神来才重新意识到身在何方。为此还真就和去厕所方便的父亲失了联,不得不打电话通告重新汇合的位置了。

这几棵大树,大泡桐树是在修建军校广场之前就已经伫立在当初这个位置上的农场里的。我隐约还可以想起自己儿时见过它们的样子。它们如今粗壮的树干在暗影里、在夜色与树冠双重的阴翳下的走势,还依稀有老熟人一样的轮廓。那个时候自己和它们还都小,它们不过是作为自己对于世界的观察的不经意的视觉记录被映照进来,如果以后它们不再在这个位置上伫立了,被砍伐了,那么连带着自己头脑中这样边边角角里的记忆一起就会永远消失于这个世界,像是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正如千千万万棵树,也如千千万万个人。

万幸的是,它们恰好立在了一个不必被砍伐的位置,被非常幸运地保存了下来。它们并不笔直的姿态里有野生的大树、非人工栽培的大树才有的曲虬和随意,没有直线排列,没有横平竖直的规划痕迹;互相的站位错落之间,是一派天地自然安排的天然。

它们和我自己一起度过了生命中的这几十年的时间。我即使经常来广场,甚至经常从它们身边走过,也从来没有认出来过它们一丝一毫,直到今天这样神奇的夜晚,这样透明的夜晚,才在夜幕的配合里突然发现了它们遮天蔽日的精制和优美的伟岸。只需要时间本身,就会让大自然舒展出妙不可言的美;而仅仅有时间,却未必能让人一定意识到,这样的美和自己的生命、和人类共同的感觉有什么可以一说的联系。

我离开川流不息的去厕所的小径,站到旁边的草地上,忘记了此行的任务,一味地凝望着眼前这不期然地展开的壮丽而美妙的一幕。在幽暗的光影细节里,在故人相逢般的惊喜与感叹里,进入到长时间的幸福之境而不可自拔。

我甚至怀疑,人生中这样不期然的诗意时刻,其实就是人生的目的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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