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佛寺的牡丹

芳菲四月，花草树木都已从肃杀与寂寞的冬眠中醒来，终于开始让新叶的阴翳重新染上枝头，再次将姹紫嫣红遍洒人间。不论世事如何，不论个体的人正有着如何的遭际，春天以温度和色彩、以形状和气韵普遍鼓舞着早就渴望着生之乐趣、渴望着冲破沉闷与压抑的激情时刻的人们，喜出望外地走到这里那里的世界上去，去寻找去确认、去观赏去玩味这人生中果如所料、正如所料又总是恐怕未如所料的春天的林林总总万千物象。

柳芽杏花杨树毛毛，桃红梨白海棠丁香，二月兰四月焦紫藤泡桐，等终于轮到牡丹开花的时候，仲春时节中偶然已经有如夏天一样的二十几度的高温了。牡丹抓住这盛春的瞬间，将持续了多日的寻春望春的盛况推向了顶点。一时间去洛阳菏泽看牡丹，去公园植物园看牡丹，哪里哪里有一片牡丹，哪里哪里有几棵多少年多少年的牡丹，都会成为人们的话题，成为幸运而又幸福地来到了人生中的又一个春天里的人们的一项远离功利、广有情怀的人间乐事。

不知道历史上是不是有过一个可能还是相当漫长的时代，牡丹这样的草本花木实际上是自然生长在大自然之中的。那时候人们只是走向田野，走向蛮荒时代里植被茂盛的花草纷然之中，就能发现，就能欣赏到牡丹这样的馥郁芬芳的大花大朵。牡丹在自然生态下的原野与山麓之上，正是以自己花瓣繁复的造型和浓郁的色彩、优雅的清香和花与叶的富贵搭配而在众花丛中夺目而出的。它们被人类驯养的历史也是自己逐渐适应人类观赏养护的发展史，等大自然中野生的牡丹与人所圈养的牡丹已经在形貌特征上大相径庭的时候，被人化了的地球自然环境中也已然没有了原生牡丹的立锥之地。

从此开始，人们就逐渐开始相信，牡丹这样的负载了人类的审美情绪与人类的人间意象的富贵之花，只可能存在于高墙大院之中，存在于公园绿地之上。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牡丹连带着生长着牡丹的那个地方，那个高墙大院，度顺带要观摩把玩一番的所在。

不知道是牡丹为那高墙大院增辉，还是那些著名的高墙大院为深锁宫中的牡丹们添加了神秘的富贵色彩。两者相得益彰的互动之中，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正如庭中树池中鱼瓮中荷笼中鸟一样，牡丹作为一种被人化了的自然，已然和其所生长被保护的人类建筑环境融为一体。

从这样的意义上说，大佛寺的牡丹在人间四月天里对寻春寻芳客的只持续一周左右的紧急号召，实际上早已经不再是牡丹本身的单独的魅力吸引力，更有翘角飞檐的古老寺庙本身不单纯是作为花朵背景与花朵氛围的意味，它们已经是相辅相成的共同的结构。

那些据说已经有一两百年历史的古老牡丹花，在一人多高的木本化了的枝条上的硕大花朵，在让人惊喜的同时，也更让人感动，感动于它们和周围千年的柏树槐树、千手千眼的铜佛造像、书法石碑与中国最美的观音之间的互文关系。它们互相孕育，互为生发，让人从人化的宗教化的古老庭院中看见显现在牡丹花上的厚重积淀，让人从牡丹花在现世里的娇艳欲滴的崭新生命中望见了那些凝固了的建筑与雕塑不竭的生机。

终于迢迢而至的人们，穿过大佛寺一进一进的庭院，走到最后的后花园里急急地奔走到牡丹花前的时候，都突然意识到了这一时刻的时不我待的难得与短暂。牡丹花花蕊花心的细节，牡丹花颜色姿态的特色，牡丹花在人间倏忽一现的易逝，都让站在牡丹花周围弓腰用鼻子或者镜头对着牡丹花的人们不愿意轻易挪开脚步。这时候，他们在牡丹花前不错眼珠的凝望里想要实现的东西实际上连自己也早已经忘记，他们只能用照相和自拍，只能用最简单的感叹句来表达那顿然模糊了的目的。

这貌似是造化弄人的喜剧，正是自然与人长期结合以后互为中心的人间至境。不管人生的轨道上正有什么样的运转，这时候，这四月里的好日子，这个与神仙与灵魂最接近的季节，都是应该不失时机地走到类似大佛寺这样的庭院里去看一看牡丹的。既是为了看看春花，不虚掷了多有感受的季节和年华，也更是为了不枉在人世走了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