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小说:《秦妇吟》小说连载之一

文/牛  垦   图/源自于网络

春节快乐,恭喜发财!

秦妇吟(一)

 ◎  牛  垦

初夏夜,月色万般的好,溶溶地,不象是泄,倒象是涌,汩汩地,挤进门缝,涌进窗棂。三合土踏成的脚地里,银一片,霜一片,雪花一片,茸茸的,润润的,莹莹的。

月儿悠悠行,月光便悠悠斜,光波悠悠漫撒在关中农村常见的土炕上,泄流在一黑一白并排躺卧的一对人儿身上。黑者,老衰、枯燥、伛偻,筋一把骨骼一把;白者,虽韶华已逝,但丰、润,显山显水,身形儿姣好,时不久,一对人儿变成一对蚕儿,黑蚕辗转反侧,似在痛苦蜕皮;白蚕随之不宁起来,白色的肌肤抖了几抖。

如此哑剧,竟一直演了多半夜,只可怜了那只老琥珀猫,从未经受过这场面,一双兰宝石般的眸子,轱辘辘这边瞅瞅,轱辘辘那边瞅瞅,狐疑个没停点,惊诧个没停点。

月近三星,月光慵懒地退出了屋舍,屋内慢慢灰暗起来。草丛中,蟋蟀进入梦乡;畜棚里,老犍停了咀嚼。鸡鸣五更,引来几声犬吠,惊扰得椿树枝头的眠鸦扑翅喁喁。须臾,一切又归寂然,只有竹篱上的南瓜花竞相怒放,清香郁郁。

黑蚕又在蜕皮了,甚痛苦,仿佛身下铺着钉板,心绪重重地叹息一声。

“老黑……”妇人到底忍不住了。

黑蚕立时不做声了,鼾声粗重,刚才的叹息,似从梦中传来。

这回到是妇人心烦意乱地一声长叹。

忽而,她翻转身,伸出白腴的双臂把老黑扳转,一头偎进他胸窝中。

他漠漠地,依任她撒骄扑腾累了,依旧地不起性,漠漠地又翻转过,闷睡他的觉。

琥珀猫虚惊一场,从炕头跳到柜上,又从柜上跳到炕上,一双兰宝石眸子在暗夜中熠熠闪光。

妇人又叹口气,不在试图扳转他,枕着双臂,独自默默躺着,一双瞳儿呆呆地盯着屋顶。那瞳儿不比咪猫瞳儿差,夜色中幽幽地象一汪山泉。

她怎能静下来。

象平地揭起一场风雷,“宋家大少回来了”的消息,从县城刮到乡上,从乡上刮到村里。关中平原胸窝里这个不起眼的小村落,这间矮小简陋的屋舍,这样普普通通的农家生活,怎能抵得住……

她不敢相信他能回来。

她不敢不相信他怎么就不能回来。

老头先自懵了,蔫了!可怜人,象挨了电殛,本来木纳的他,变成了土地庙的泥胎,挨了霜刹的秋茄子,本来伛偻的腰成了弓。

她可怜她的老头——黑哥。

整天来,昔日门可罗雀的柴门分外热闹,村里人,尤为妇女们,活象争窥西洋镜,一泼儿来,一泼儿去;一泼儿再来,一拨儿再去。来了又不沾“正题”,淡味寡水地闲扯,挤眉弄眼地瞅她瞥老黑,唧唧咕咕,窃窃私语,弄得她脸红一阵白一阵,既不敢红,又不敢白,受尽了罪。

都因为回来了“宋大少”!

她虽竭力坦然,却不禁惶恐。当村人咋咋唬唬把此事告知她,她顿时变颜变色,周身酥软,手脚眼耳不归了自家调使。大庭广众局促不说,背人处,一颗心犹如渭河水陡涨陡落,走路栽脚跌步,做事颠三倒四,不见了往昔精明,整日神情慌惚地处在雾中。他(宋大少)变成了幻魔,走马灯似的绕她转,无孔不入地往她心里钻,赶不走,撵不开。

她不得不承认,她可怜老头,心里惦念得最多的却是“宋大少”。

翩翩宋大少,从雾中向她走来了——

这是一个极其英俊潇洒,气度非凡的青年军官。

浓眉炯眼,高凖阔唇,清瘦结实的体魄,高人半额的个头,辅之笔挺的绿呢军装,灿然夺目的肩章领饰,光可鉴人的铮亮马靴,昂首收腹标准的军人姿态,更增添了他的轩昂气宇和咄咄英气。

象她的出现那样,他的来临使小县城庸附风雅的“菊花会”掀起波澜,文人绅士争相恭维,太太小姐趋之若骛又满面生辉。

这一切使她不屑一顾而又悻悻然。

他彬彬有礼却分明敷衍着芸芸众卿。

他在她的面前却失态了。

他甚惊愕,如陡临仙境,面前蓦现了怎样个迷人的妙人儿。

不鲜见的短发,掩山掩水衬托着一张生动清丽的瓜子脸,常见的兰裙,偎着翠柳般苗条的身段,常见的紫色短袖纱衫,露骨出冰清玉莹的腴腴胳臂。这样娉婷的身条儿,白净细嫩的肌肤,娴雅俊秀的气质,在秦地他还尚未发现过,令他惊异的,当他含笑走向她时,那双娃娃般纯真的美目忽而变得冷漠、孤傲、凛然,冷若冰霜的目光刺得他心痛。

好一个孤芳倨傲的冷美人。

他不禁有点慌心慌神。

但这只是短短的一瞬,自信的血液又在血管内澎湃。他要报复——,不,他要征服她。

菊花会主持人白冰轻叩几案,唧唧喳喳的厅堂顿时鸦雀无声。

“诸位先生,诸位女士,秋风潇瑟,菊花盛会今又来临,旧友如故,新宾如云,令鄙人高兴的是,我们县城的骄傲,西北战区少校参谋宋崇德先生,省亲碌碌,慨然抽暇莅临。旧友新客高朋,济济聚会一堂,菊花会陡然生辉。”

白冰的迎宾词如行云流水,侃侃不绝。热情的掌声和钦慕的笑容媚态飞向宋崇德。

少校微微含首,向众人行了个极漂亮的军礼,道貌岸然:“鄙人幼小离家求学,后又投身军伍,庸碌数载,毫无建树,愧对乡亲父老,盛会增辉之说更令小人汗颜……“他讲得很动情,很恳切,先还有点“征服”的味儿,讲着讲着,心情不觉激动起来,便慷慨陈词,直叙报国为民胸臆。掌声由热情变得狂烈,笑容由钦慕变为敬重。他自我感觉很好,熠熠生辉的目光得体地扫过众人,期待地落在她身上。

她分明不为之动容,纤巧的小鼻头微耸,一排洁白的米牙咬着薄唇。少校有点失意。

这一切,白冰早尽收眼底。她微微一笑,宣布菊花会的传统项目——赋诗作画开始。

古色古香的楠木长案摆上刻花端砚、镂花笔筒、青花细瓷笔洗,青石笔架上排列着各式羊毫湖笔,一对铮亮的红铜镇纸,压在一迭洁白柔韧的徽产双宣上。

白冰依旧笑吟吟地伸手相邀。

“宋先生请。”

喧闹的厅堂顿时寂静下来,人们屏息静气地聚拢在长案旁,那肃穆的气氛,不亚于金殿御考。

众目睽睽中的少校神态怡然,拱手谦让:

“愚弟数年征战疆场,疏于诗画。羊毫虽轻,但非拙手俗腕可拈,怎敢高堂显丑。”

白冰霍霍畅笑:

“城南贵室,乃为秦地赫赫有名的书香世家。先生自幼天资聪敏,工书擅画,县城内外何人不知,何人不晓。显丑之说,实为推诿之词,厅堂乡亲友朋岂能依从。”

白冰的趣言妙语自然得到众人应合。

少校仍诺诺谦让,虚光窥视“冷人儿”,但见她斜倚厅柱,一双美目冷漠漠的,好看的嘴角牵扯一抹淡淡的讥笑的纹缕。

他征服的心劲又勃勃涌上来,虚谦几句,不慌不忙走向书案,取过一帖双宣,左右压上镇铜,目视白宣,凝目定势构章有许,便慢慢拈起羊毫,在砚内徐徐浸润。倏地,那笔如下山之虎,威猛不遏,线点勾勒,舒畅果断,大泼墨渍,酣畅淋漓,淡墨洇染,错落有致。转瞬,一只欲腾未腾的雄鹰跃然纸上。你看,棱峥怪石上,一只逆风欲跃的鹰鹫,尖喙锐眼,引颈长啸。几道干笔焦墨,泻意出强振欲振的双翅:淡墨泼洇的胸部,绒羽柔软而蓬松,仿佛在拂风中扑楞,那双筋骨紧缩的尖利钢爪更是叫绝,利爪嵌入,怪石开裂,似有火星四迸。

在满堂的喝彩声中,白冰禁不住击节喟叹:

“先生墨彩,愚兄早有耳闻,今日有幸亲睹,果有过之而无不及。钦佩,钦佩!”

少校颇矜持,淡然一哂,掷笔于架上,微觑那“冷人儿”面露怔忡之色,一颗心便飘飘飏飏。莫料那“冷人儿”见他偷窥,神态霍变,双目乜斜,忽呈鄙夷之色。

少校有点愕然,恚然,然在广众之前,又愕不得,恚不得,灵机倏动,佯装笑脸,有意寻衅:“今日盛会,男女共乐,岂能冷落女界。恕鄙人冒昧,请那那位小姐露锋。”目光直指“冷人儿”。

“冷人儿”瞥他一眼,到也爽快,近案,拈纸,镇铜,捻笔,一溜儿完成。也不构章定势,也不运笔展姿,只是轻抖纤指玉腕,但见小小羊毫忽如春燕疾飞,忽如蜻蜓骤伫,忽如墨云翻腾,忽如小雨淅沥,在众人眼花缭乱中,空宣显出一丛生动多姿的野草,那枝儿,有肥有瘦,有尖有厚,有高有矮,有疏有密,有淡有浓,笔法潇洒,形情准确,煞是活泼可爱,一派野味情趣。

“冷人儿”兴犹未了,玉腕抖动,间空隙题得四句诗。诗曰:

不竞菊香

懒慕鹫高

淡淡荣枯

独善野墺

少校顿时脸色窘红。

满厅堂却惊叹,众手争相传阅,百般赞誉。

“冷人儿”却淡淡泊泊。

白冰见其窘,见其骄,忙侧脸制止:

“小妹莫可无礼!”

“冷人儿”冷睇白冰一眼,呶唇儿橐橐而去。

少校万分惊诧。

一人附耳道。

“她就是白冰的妹妹,白老财的三小姐白媚。”

少校听罢,蓦地转颜失色,痛悔地一声长叹……

耳畔传来一声苦叹,深深沉沉的,黑哥又在“蜕皮“了。她也不禁一声苦叹,沉沉深深的,一颗清泪无声地缓缓落下来。

晨曦很美,她却显出衰态,象卸状后的演员,眼角的纺缕细碎密集,眼圈四周苍青憔悴,几根根银发在晨光中闪烁,只有缓缓滚动的泪珠很娇美,通体透亮,姹紫嫣红,滚着滚着,碎了,仍碎珠似地晶莹。

本文配图来自于网络

牛  垦简介

作者:牛书强,笔名牛垦,生于1948年12月12日,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编剧专业,曾在宝鸡市话剧团任编剧,现为宝鸡市艺术创作研究室专业作家,副研究员,《炎黄》杂志常务副主编。曾在省内外文学刊物发表《桃柳榆》系列中短篇小说三十余篇及数十篇散文、随笔等。在《剧本》、《新剧本》、《当代戏剧》等戏剧刊物发表大型剧本《情同骨肉》、电视连续剧文学剧本《秦穆公》、小品《猫腻》、《百元假钞》等十多部。作品曾在全国、省、市多次获奖,其中《猫腻》荣获中国剧协全国百优小品大赛一等奖;《百元假钞》荣获中国曹禺戏剧文学入围奖、北京市庆祝建国五十周年佳作奖。大型话剧《家贼》荣获陕西省戏剧创作一等奖,连续演出140余场,获陕西省文化厅嘉奖。系中国作家协会陕西分会会员,中国戏剧家协会陕西分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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