犁米:【窗外】(散文)

窗外(散文)

◎犁米

【作者简介】:李书忠,笔名:犁米莱芜市莱城区牛泉镇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编号:2016375)、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编号:07000614)。现为中国职业经理人协会研究与推广部副部长、《中国职业经理人》杂志社编委、《企业家日报》山东记者站副主任。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我的家乡地处莱芜市莱城区牛泉镇与新泰市旧关乡之间半山不洼的衔接带上,家乡的人们常常因祖先们选择了在依山傍原的黄金分割线上,建造了一座村庄而津津乐道。那垒墙砌房的石块则来自于村前山中的岩体上,先人们用铁锤、钢钎一点一点将它们从母体上剥离下来,然后再将它们斧凿成截面整齐、厚薄不一的建房之材。于是,一座座大小不同、规则不一的石头房屋,组合成了一个柴烟弥漫、牛哞鸡叫的山村里巷。那嵌入房墙中的石块就像母腹中分娩出来的孩子,离开温暖的母体,选择了与母亲不一样的活法,他们站在大地之上,组成了一个虚心的整体,在为主人遮阳、挡寒的同时,低眉抬首看到的都是日月星辰。

我很佩服我的曾祖父是位有名的“工匠”,他有李春、鲁班那样精湛的手艺,又有泰戈尔、雪莱那样的浪漫情怀,创作出流芳后世的不朽诗作。我的祖居是用石头砌成的四合院,平平仄仄、仄仄平平的石块,错落有致地勾连在一起,每一层石墙都在一条水平线上,从底到上绝没有一块重缝或直缝的。尤其是坐北朝南的三间正房,虽然看不到一块秦砖汉瓦,但那用铁斧、钢凿刷过的石块,残留着铁与石擦出后的火花印痕,长方形的墙体棱角分明,那起脊麦秸覆顶的石屋,如同一块镂空的巨石,浑然一体地在村中矗立着,他在我的眼中就像埃及的金字塔那样神圣,让我感到自豪与骄傲。

祖母常说,那是曾祖父设计、用两对口瓮(对口瓮:就是两个口小肚大的瓮对起来后,中间缝隙用黄泥密封后将上面那口瓮的底部凿掉,以当作装粮、挖粮的出入口。)麦子雇佣一班专业的石匠修建的。怪不得至今坊间还在流传着曾祖父救了狐仙后,院子里粮食堆成山、胡萝卜饺子馅一夜之间变成羊肉馅的神话故事。

我曾经求证过村里上了岁数的老人,据说有年春天,我曾祖父中午收工在回家的山道上,被一只皮狐挡住了去路。在家乡皮狐被看作是作恶多端的害人精,它能驾驭死人的灵魂,在阳间作奸犯科、为所欲为。都说鬼怕恶人,那些竖肉横长、一脸杀气的壮汉,皮狐精见了吓得会绕道走。假如体质弱、八字软的病秧子,往往是被皮狐精盯注的对象,如果一旦被皮狐精附身,不单单是精神上萎靡不振,甚至灵魂出窍,人还活着魂已经被皮狐精抓走了。所以说,皮狐过街要人人喊打,更何况是一只挡道的狐。

当曾祖父的䦆头即将落到皮狐的头上时,那只挡道的皮狐突然双膝下跪,下巴抵在路面上,眼睛里哗哗地流出了泪水。此时,铁石心肠的曾祖父心软了,他想,这是只有灵性的皮狐,人狐山道相遇,或许是一种缘分。于是,他轻轻地放下䦆头,弯下腰仔细地观察起这只流泪的皮狐来,尖尖的双耳、流过泪的黄眼圈分布着斑斑点点的红血丝,棕黄色的长毛蓬蓬松松地张扬着,泛着油性的光彩。更让他吃惊地是皮狐的右后脚被一只铁夹给夹住了,殷红的鲜血岑岑地流着。于是,曾祖父更加怜惜起这只受伤的灵狐来,他急忙将粗布上衣的口袋撕了下来,对皮狐受伤的右腿进行了简单地包扎,然后用上衣包着受伤的皮狐回到了家中。

曾祖父没有战国时期韩非子笔下宋国人的机遇和口福,野外捡个撞断脖颈的野兔,回家美美地吃上顿野味。其实曾祖父的机遇并不比宋人差,假如他一撅头把皮狐砸死了,也能美美地吃上一顿皮狐肉,另一版本的《守株待狐》被好事者记录下来后,李姓家谱的野史记载就被改写了。然而,上帝偏偏安排他遇上了一只受伤的皮狐,况且这只受伤的皮狐还感动了曾祖父的心,将这只皮狐带回家后养了起来。令人想不到的是,几天后这只受伤的皮狐在祖居的柴垛中生下了三只幼狐,经过一段时间的饲养,母狐的伤口逐渐地愈合了。祖居毕竟不是它们的家,从哪里来还得回到哪里去,曾祖父上山干活的时候,顺便将母狐和幼狐带到山上放归到山中。

秋后的一个深夜,那只被曾祖父救过的皮狐带着它的儿女从大门旁的猫道中悄悄地又来到了祖居中。清晨,当曾祖父打开屋门后,院子里一堆金灿灿的玉米棒子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照得满院生辉。从此,每隔三五天就会有玉米堆出现在我的祖居中,以至于让曾祖父不断地添置口小肚大的对口瓮来盛放玉米。邻居们听说了这种蹊跷事后,都说曾祖父遇上了“富家仙”,这带有传奇色彩的神秘话题,一传十、十传百地在坊间传颂着……

曾祖父那个时代,只要能吃上饭就是有尊严而又体面地活着。谷壳、秸秆、瓜秧、树皮虽说也能果腹,但人毕竟不是动物,没有反刍的功能,更不能二次加工,吃多了会把胃撑破的。当饿得头晕眼花、天旋地转的时候,吃什么那就由不得人来选择了。听祖母经常说,村里很多人因吃观音土滞留在肚中排泄不出来而撑死。因此,那个时候谁家拥有几对口瓮粮食就是最大的财富,手中有粮有时候比拥有金银财宝都好使,要不怎能有“守着元宝饿肚皮”之说呢。我家因“富家仙”的帮扶,存有了几对口瓮粮食,自然而然成了村里名副其实的“富农”。有了这些粮食,曾祖父既没纳妾、也没雇佣长工、短工,而是用两对口瓮玉米的代价返修了大门、院墙、房屋。他梦想,有一天也能过上大地主刘文彩那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神仙生活,也不枉在人世间走一遭。

于是,曾祖父挖空心思地在粮食上做文章,卖了粮食置办田地,收了粮食再卖、卖了粮食再置地。倒地、卖地经像一根链条在曾祖父的脑子里高速地运转着。他这种置地模式,春风化雨般地也影响了我的祖父,和曾祖父比起来,祖父的买地方式有过之而无不及。在继承了曾祖父的家业后,祖父也继承了曾祖父“驴打滚”式的土地经营模式。唯一与曾祖父不同的是从牙缝里省粮食的同时,偶尔打打牙祭,安排祖母包顿粗面饺子吃。

从石磨眼里流淌出来的面粉,带着未脱尽的麸皮,然后掺上大半的地瓜面,二合一面粉做成的饺子皮,筋道而又韧劲十足。胡萝卜属于高产作物,在粮食无法填满胃口的年代,家家户户基本上以种胡萝卜来填补粮食不足的缺口。胡萝卜能生着吃、煮着吃、也能腌咸菜,如果用作饺子馅则更佳。那掺了地瓜面做成的饺子皮,别说包胡萝卜馅,即是包上石子在锅里煮也保证不会破皮的。

我祖父的虚荣心特强,这一点他和我曾祖父有着一样的想法,就是在乡亲们面前有尊严的生活。每吃一顿胡萝卜馅饺子,祖父逢人就会说,我们家吃胡萝卜馅饺子竟然吃出了羊肉味道。如果这话从别人嘴里说出,乡亲们就会说这个人八成是疯子,简直是痴人做梦。那从我祖父的嘴里说出,人们都会相信,而且听着听着羡慕得嘴里会流出哈喇子来。他们认为是狐仙经过法术将胡萝卜饺子馅加工成了羊肉馅子,对此深信不疑。到底是胡萝卜馅还是羊肉馅?如人饮水,只有祖父冷暖自知。

光棍横行的年代,炫富是有极大风险的。祖母常说,那些有钱的人整天提着脑袋过日子,出门不但要眼观六路,而且耳朵要好使,走路要有精神,整天耷拉着个死羊眼,在你还没回过神来,可能就被那些虎啸山林的光棍给掳去了。祖母所说的光棍,有一帮是来自平邑的刘黑七,他们一般晚上不会窜入村中抢人抢钱、杀人放火,大多时候在光天华日之下,骑着洋马、手持盒子炮、大砍刀、二人抬大火铳,明目壮胆地血洗村庄。这帮光棍到底有多凶残,假如夜里谁家的孩子哭了,孩子的娘就会对孩子说刘黑七来了。

一听到刘黑七三个字,那哭闹的孩子立马鸦雀无声、大气不敢出地躲在娘的怀里直打哆嗦。还有一帮光棍是当地以亓象德、吴曰志、王秀养为首的硬拳道组织。他们不像刘黑七那帮光棍,以枪炮为武器实施灭绝性的残杀。这帮当地的光棍在拳师的指导下,天天习武,个个练得膀大腰圆,遇到对手后,一般手持红缨枪赤膊上阵,大有刀枪不入之势。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这帮光棍除了对抗党的组织外,一般不欺负穷人,专杀富人。

如果那个村里的富人晚上被抢走了,被抢的人家拿出钱财来,委托村里威望高的村长或族人到光棍堡里找到亓象德或王秀养二人,不出三天人就安全地放回来了。光棍收费也有标准,大富的拿大钱、小富的拿小钱,如果铁公鸡一毛不拔,撕票的事也经常发生。后来,这些刀枪不入的光棍,最终也没抵得住外号叫“吴瘸子”吴瑞林将军的枪弹,被“吴瘸子”吴瑞林率领的部队打得灰飞烟灭。侥幸漏网的,解放后也被人民政府一一收入网中,按罪行大小进行了惩罚和就地正法处理。

我家邻居姓张,据说有克夫之相,早年守寡,无儿无女。最困难的时候,曾三天滴食未进,饿得躺在土炕上奄奄一息,祖母知道后把地瓜面掺树皮做成的窝窝头送到她的炕头上,伺候她吃了窝头才救了她的命。都说红颜多薄命,她的丈夫虽然饿死了,但她长得好看,高窕的个子,婀娜多姿的腰身,白白的面皮。因日子苦,心里愁,轻易不会露出笑的面容,即使强作欢颜也很妩媚的样子。先天的优势,遇到了一个合适的时间,那一年,陡然间她的命运有了转机。

有一回,光棍头子王秀养骑着高头大马、肩挎盒子炮、带着两个护兵威风凛凛地从她家门前路过,无意中看到扭动水蛇腰的邻居,他让两个护兵强行将邻居掳到了驻地,做起了他的姘头。自此,邻居的命运也改变了,没几天变得花枝招展起来,菜色的蜡黄脸也变得红润起来。在光棍堡待得时间久了,有时难免也会想起她那个狗窝不如的家。只要她想回家,王秀养就会安排小光棍用毛驴将邻居送回来,小住几天后,又会被小光棍们接走。后来,乡亲们发现邻居竟然敢骑着一匹大骡子招摇过市了。每当人们议论起邻居给光棍头子做姘头的事情来,祖母就会劝她们说,谁也不愿走这一步,都是穷逼的。事实证明,我家未受到光棍帮的侵扰,于邻居在光棍头子面前说好话是分不开的。

高高的院墙、厚厚的大门、屋门板,两只小眼睛似得、逼仄的窗户,至今我才明白,原来这些都是为了防光棍的。穷怕饿死,富怕害死,只有在厚厚的门板后面、坚硬的石墙里面,才感觉到有一丝的安全感。

解放后,村里实行土地改革,当祖父眼含热泪,双手颤巍巍地从墙洞里掏出那摞用楷体毛笔字手书的地契时,成为富贾一方大地主的美梦随着地契付之一炬也化为了灰烬……

每天清晨,当我和弟弟缩着脖子躺在暖烘烘的被窝里时,父亲早早地起床将窗户上用谷草打成的草帘摘了下来。于是,被木窗棂割成碎片的阳光映照在窗台上。这时,祖母迈着她那尖尖的金莲脚,将父亲从山上挖来的荆木球、柏树疙瘩抱到屋里,把那个用火炼土、沙子掺在一起做成的土火盆放在屋子的中央,然后在火盆的底部放上些虚柴,虚柴上面架上荆杂木、柏树疙瘩,点燃虚柴后蹭蹭地火苗一会就将那些带着油性的柏树疙瘩和荆木球引燃了。

不多时,浓烟就铺满了屋子里的每一个空间,丝丝缕缕的青烟带着浓烈的油脂香气,就像挣脱束缚的小蛇,它们贴着墙壁寻找每一个挣脱的空隙,千方百计地从墙缝、门缝、窗棂的缝隙中钻出去,与村子上空那些流浪的青烟扭缠在一起,形成无数条蓝色的烟带自由自在地飘洒弥漫……

窗外滴水成冰,屋内盆火熊熊,炙热得火焰将厚厚的墙壁烤得热乎乎的。趁着热乎劲,我和弟弟比赛似得穿上衣裤,然后,紧挨着祖母和父亲围坐在火盆旁边,母亲则将掺了青萝卜丝的玉米糊糊舀到粗瓷碗里,一一递到我们的手中,就着暖人的火焰,唏哩呼噜地喝着甜丝丝的玉米糊糊,一会儿,脸上就汗涔涔地了。

进入腊月后,大街上零零星星地响起了鞭炮声。那嘭、啪地响声只把我和弟弟撩拨得心痒痒、手痒痒。爆竹响过后,我和弟弟就会偷偷地溜出大门循着响声到大街上看热闹去。过完眼瘾回到家中,则抱着母亲的大腿央求母亲给我们买鞭炮。母亲总是以训斥的口气对我和弟弟说,不卖葱哪有钱买爆仗?

我的家乡牛泉镇有种植鸡腿葱的传统习惯,立冬后将地里种植的鸡腿葱刨出来捆成葱个子,放到院中靠南墙的背阴处。过了腊月二十,年关的脚步就越来越近了。这个时候,家家户户就开始忙碌起来,在屋里烧上一大铁锅开水,将冻了一冬的鸡腿葱搬到暖烘烘的屋内,于是一家人围着一个大盆,将干燥的葱叶浸在热水里将其泡软后,开始挽起大葱来。此时,屋外寒风凛冽,屋内热腾腾的雾气湿润着家人的笑脸,氤氲的暖气里透着幸福的憧憬……

所谓挽大葱,就是将三棵大葱束为一把,然后顺时针方向把葱叶缠在葱杆上,挽成后的葱模样就像一颗未揭盖的手榴弹。这只是第一道工序,第二道工序则是将这些挽了簪的鸡腿葱,簪对簪的打成炸药包式的葱捆。之后,再搬到院子里一个摞一个地垛起来,待到第二天凌晨鸡叫头遍的时候,父亲便和村里其他作伴卖葱的人,推着满载鸡腿葱的独轮车翻山越岭向山前新泰的旧关、羊流、谷里等集市赶去了。

天亮后,当我和弟弟得知父亲赶集卖葱的消息后,饭也不顾地吃,便激动地跑到村南的山岭上,翘首遥望父亲的到来。从上午等到中午,直等到日落西山,当远处的山路上传来哐啷哐啷车轱辘地颠簸声时,我和弟弟一边欢呼着、一边跑着向卖葱归来的父亲迎去。当父亲将盛鞭炮的布兜递到我的手里时,我和弟弟饿狗抢食般地解开布口袋,伸进手去摸到包装成排的鞭炮后,心里那个乐啊,就像开了花……

曾祖父和祖父省吃俭用、付出代价为自己及其后辈建造了坚硬的石屋,其实也是为自己建造了一座坟墓。曾祖父、曾祖母去世后,从这座石头屋里出殡落土的;祖父、祖母去世后也是从这座石头屋里出殡落土的;到了父亲和母亲去世后还是从这里出殡落土的。

今年清明回牛泉老家祭祖,站在房顶塌陷的石头屋前,看到厚厚的榆木门板上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铁锁,门口两则小眼睛似得窗户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忠诚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一旦发现光棍入侵、小偷光顾,它好及时地将险情通报给主人。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厚厚的门板、坚硬的石墙,都没有阻止住族人驾鹤西去的步伐,现在只有老屋还在孤零零地坚守着主人的家园。

回家,我情归何处?大脑一片茫然,眼睛里满含思亲、乡愁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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