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年在重庆大剧院听傅聪钢琴独奏音乐会,写了一点文字。再发出,谨为悼念傅聪先生。
已经过去久了,钢琴大师傅聪2014年12月13日在重庆大剧院的独奏竟久久徘徊在我心里。既是因为演奏,又不全是。因他的出现唤起了我心中对艺术、对音乐和人生的感怀,唤起了对他的父亲、我国著名翻译家傅雷先生的追思和缅怀。傅聪先生是迄今我国最伟大的钢琴家,这是美国《时代周刊》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的评价。12月13日晚上,微微佝偻着身子走上舞台的傅聪,身着一黑色服装,裤子颜色较衣服稍浅,一双很普通的皮鞋,有些稀疏的头发近半都花白了,他谦卑地对着观众鞠躬。已是八十高龄的他,还能举办独奏音乐会,我心中暗暗惊叹和敬佩。几年前曾看到王康同学关于傅聪演奏的一段评论,十分准确和感伤:“傅聪像一个幽灵,一身缟素,无声无息,只有脸和手是活的,但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他的目光空茫——一切都无法填补那深水塘于万一。傅家在旧中国的不幸与傅雷父子在新中国的悲剧构成二十世纪中国的噩梦(王康语)。” 而此时此刻我眼中的傅聪,他的身上凝聚着中国文人的傲骨和艺术家的悲情。德国斯坦威钢琴静卧在舞台中央。两周前,李云迪音乐会也是用的这台琴。那天年轻的李云迪一身黑色燕尾服,领口扎着白色蝴蝶结,皮鞋铮亮,形象很酷。傅聪先生是大师级的艺术家了,还需要讲究外表么?他只要出现在哪里,人们的目光自然就聚焦在那里。我和先生原本是24排靠边的座位,但剧院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开演后允许你去坐那些没有人的座位。于是,楼上的、后排的观众蜂拥上前抢占好位置,想近距离一睹大师风采。我也走向了堂座第四排,而多数观众都坐在了舞台右边的座位上,想欣赏大师演奏时双手的灵动飞扬。观看演奏家那双刚劲、灵巧且妙曼多姿的手真是绝美的享受,无论是弦乐还是键盘乐器,那上下翻飞的双手都让人叹为观止,让人感念造物的伟大。第一首曲子是舒曼的《阿拉伯风格曲》,这是幻想性、即兴性的抒情曲,让人联想到阿拉伯神秘的异域风情。舒曼是我深为喜爱的作曲家,他的《梦幻曲》多美啊。他和钢琴家克拉拉的爱情以及他们全家和勃拉姆斯的感情关系,让人感叹,那种高贵、优雅和隐忍世间难寻。接下来傅聪演奏了莫扎特、萧邦的作品和近代“印象主义”音乐鼻祖德彪西的作品。我很快发现傅聪先生在演奏时有一个很经典的招牌特色的动作,就是每到快节奏时,他的头部会随着乐曲不自觉地摆动。乐曲快,就摆动得快;乐曲慢,就摆动得慢。总之,他头部的摆动很有节奏感。怎么回事,是投入,还是患了什么病?我甚至想到了帕金森综合症,不由得担忧起来。之所以挪到前排,就是想看个究竟。我先生也注意到了这点,他和我一起仔细观察,后来他宽慰我说,不是病,是太投入太动情了吧。但愿吧,我在心中默默祷告。聆听傅聪的演奏,不是听音量的恢弘张扬,不是看炫技的动作,而是听他的内涵、他的优雅、他的深邃与独特演绎。他是用心灵在演奏,他的琴声让人感伤、沉醉,让人的眼泪情不自禁掉下来。这琴声仿佛来自天际,他诠释的萧邦、莫扎特和德彪西,有一种让人难以捉摸的深度和古典美。我是怀着深深的忧郁坐在剧场中的。当耳畔响起傅聪的琴声时,我人生中与音乐有关的场景和体验纷至沓来,思绪悠悠,蔓延开去。傅聪先生有一句话我深以为然。他说:“只要我多活一天,就愈发发现音乐的高深。我觉得,60岁以后才真正懂得音乐!”是啊,他说出了我的心声。悠悠琴声里,浮现出傅聪的父亲傅雷和母亲朱梅馥的身影,《傅雷家书》中那些闪烁着人性光辉和深邃哲理的语句,在我耳畔回响。对儿女的殷殷深情,对艺术的真诚追求,对人生的透彻感悟,尽在傅雷家书中了。在那荒诞而严酷的年代,傅聪有家有国不能归,不得已为艺术由波兰“叛逃”到英国。傅雷夫妇文革中双双自杀,一代杰出翻译家凄然离世。漂流海外的傅聪,得知这个噩耗,心中有着怎样的痛苦和郁愤啊。及至能够返回祖国,只能看到父母坟冢上的冰冷墓石。祖国,对他意味着什么?艺术家浪漫、唯美的天性使他们的情路尤为艰难。我从傅雷家书中知晓,傅聪最先的爱人是美国小提琴家梅纽因前妻的女儿弥娜。傅雷在通信中指导儿子怎么对待爱情、怎样与爱人相处。可是,我亦深知,要和艺术家做成平常夫妻真不容易。艺术家都是传奇,而家庭不可能成为传奇。傅雷这样的大学者尚且经历了感情的起伏跌宕,遑论傅聪。又想及傅聪房间里那幅初恋女友的肖像画,画上那位可敬可爱的中国女孩,当年写信给他痛陈国内乱事,要他为了艺术不忙着回国。初恋女友的忘我情怀太珍贵,傅聪一生都记住了她。他说:“只有初恋,才是真正的爱情。”是啊,初恋往往排除了任何功利性,是为了爱情宁愿奉献和牺牲。然而在我看来,艺术家真正的恋人其实是他的艺术、他的追求。哪一个女性倘若渴望把自己放在艺术家的追求之上,注定只能以失败告终。于是,傅雷的教诲再次具有了真理般的意义:“热情是一朵美丽的火花,美则美矣,奈何不能持久。”“世界上很少如火如荼的情人能成为美满的、白头偕老的夫妇的。”两小时的演奏结束后,应观众要求,傅聪又加奏了两首乐曲,有大家比较熟悉的萧邦《夜曲》,另一首我叫不出名,也是外国的。至始至终,傅聪就没有演奏一首中国乐曲。而李云迪不久前在谢幕曲目中演奏了王洛宾的《在那遥远的地方》、任光的《彩云追月》和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彩云追月》是中国名曲中不可多得的曲目,任光也是《渔光曲》的作者,张艺谋拍《归来》就选用了《渔光曲》作为主要背景音乐。走出大剧院,我为自己对欧美古典音乐的孤陋寡闻而惭愧,不由想起了我的一位清心寡欲的朋友,十几年前辞别收入颇丰的工作单位,在观音桥开了一家小小的音响店。他对古典音乐的鉴赏力让我叹服。还想着什么时候再邀约几个音乐朋友去他的店里聆听经典名曲。一连几天,我都想着傅雷一家的艺术才华和悲惨遭遇。我喜欢傅雷翻译的作品。他译的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多夫》多么好啊!仿佛他就是初始作者。罗曼罗兰的这部名著,是我喜欢的外国三大长河类型的小说之一。另外两部是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和雨果的《悲惨世界》。《约翰·克里斯多夫》以贝多芬为原型,把艺术家的一生,把人性的美好、丰富、深邃揭示得多么深入啊!在大学期间我读了第一遍,退休后读了第二遍,并大段摘录和记诵那些痛苦而高贵的论述。还打算再看第三遍。当然,中国的文学,我最喜欢的是《红楼梦》,人生的、世界的所有问题,似乎都可以从《红楼梦》中找到解读。不仅仅是弹钢琴搞音乐,真正的大师是全方位的。傅雷对儿子曾经的要求其实就是人生的准则:“做人,才做艺术家,才做音乐家,才做钢琴家。”关于学艺术,傅聪说得更直白:“假如不具备对音乐那种‘没有它就不能活’的爱,那还是不要学音乐。”“学艺术一定要出于对精神境界的追求,有‘大爱之心’,然后要愿意一辈子不计成败地献身。”是啊!真正的艺术家有几个是发了财的?有几个是发了财还可以出真正的艺术品的?那些一夜成名、唱一曲就能拿好多钱的表演者,是真正的艺术家么?今天社会的娱乐至死,搞笑、调侃,把观众当成弱智或傻子来捉弄的艺人和作品,能有真正的价值么?在一个以金钱和权势来衡量价值的社会里,能出真正的大师么?我心悲哀。但我坚信,人类的价值法则终将要显示出它的宣判,就像傅雷、傅聪父子,尽管一生坎坷,可是他们对艺术真谛的追求,终究是不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