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的家:芒种时节,往来路上
梁东方
从城里到郊外的家,或者从郊外的家回城里,往来的路上,都需要很长时间。不过从来没有因为距离远而心生疲劳或厌倦,反而还会在路上走走停停,骑一段,走一段,跑一段,将路上的通勤作了观赏风景和锻炼身体乃至进入冥想状态的享受。
甚至觉着这样的距离实际上是一个很合适的长度,在这样的距离长度与时间长度里,时间既不属于工作也不属于居家,而是一种在路上的状态,恍惚是在长途旅行。当然,前提是不乘坐任何公共交通工具,自己也不开车,只骑车。只有骑车才会给人带来这样自由的乐趣、时间真正归属于自我的确切,因为行进速度和方式,完全随着心情而定;不走了待一会儿也未尝不可,离开最近的路径去周围看看花、看看树也随心所欲。
当然如果有事的话就另当别论了,比如某一天带着一桶水回来,处于赶路状态,也可以不在河边行经,直接沿着公路回家,以期在最短的时间里尽快把水运回家去。
这里的饮用水是从从村子里接的井水,因为井已经非常深,而西山开矿,地表的污染也很严重,所以这水泡茶的时候总是有一股味道;茶是一种很奇特的草叶,准确说是灌木叶子,它能检验出水质的好坏、水味的甘苦。
说远了,还是回到往来的路上。
往来的路上是一天的生活里的一段享受时光,好像还原了人在大地上栖息行走的原始情状,一会儿走进树荫,一会儿看见一片水面的反光,看见对岸团形的树冠之上高远的天空。从春天到夏天,各种各样的草花树花渐次开放,一种一种识别起来,饶有趣味。即使已经过了芒种,天气逐渐热到人喘不上气来了,河边的花也还在延续。蜀葵已经自由伸展遮挡了一部分路面。盛夏里开出香喷喷的花儿的绒树,在高高的舒朗树冠里也已经开出了红色的花朵,红色的花朵和它的树叶一样,是散开的穗状;这样的树叶和花都在最大程度上具有了散热的功能,可耐人类都已经受不了的高温。
虽然是闰四月,但是端午节还是快要到了,青青的芦苇丛中出现了一些专门来采苇叶的人,这时候的苇叶采回去包粽子是最正宗的,可以让植被新鲜的味道渗透到江米的纯白糯香之中,再配上去核大枣的甜腻,就是最为恰切的时序中的食物馈赠了。
当然,河边更多的还是一早一晚戴着耳机来跑步的人;是扶着轮椅出来坚持走路的脑血管病患者;是一个双手提着粗大的木头棍子当作拐杖也当作臂力练习的人;是骑着电动车走着走着突然不走了,坐在后座上专心致志地看手机的人;是一大早就已经从城里出发,一律穿着骑行服,将身体的全部优缺点都勾勒出来的拉练队伍。这其中,一年四季雷打不动昼夜都有的,是钓鱼的人。他们好像永远都会在水边上,盯着水面,完全不及其余。捕猎是人类本能,本能之外,他们近乎永恒的存在,应该也有一种给自己找个理由以置身户外的原因吧。
这样,每天在固定的时间固定的路段,几乎都会遇到固定的人。大家的生活习惯、运动习惯、行为习惯在这个时间地点上的重合,都只是说明人同此心,都愿意到这河边的绿道上来舒展一下身心;尽管名义不同,不管专程还是路过,客观效果都是一样,眼耳鼻舌身,全身心的境遇也都是一样的。当然这其中大多数人都是专门来的,像我这样就着上下班路过的人,并不多有。这也是住到郊外的家里的一种不知不觉的福利。在一座城市里,上下班的时候能恰好穿过一个公园,就已经是一种令人羡慕的幸运了。设想穿过公园的方式是步行一小时,那将会是怎样的妙不可言。这是在大多数人的生活都被迫远离自然的时候,单单为你敞开了自然的一角天空,让你日日徜徉!这不是你自己的选择,而是天降甘霖式的上天垂顾!
当高温比往年又提前了很多地笼罩住干涸的华北平原的时候,这样往返的路上,人就大大减少了。因为在人们在城市中的想象里,在躲在空调屋子里偶尔出一下门的可怖经验里,户外都是可以将包括人在内的一切融化的炽热了;只有最执拗地遵从自己习惯的人才会雷打不动地继续到这样有水有树有草有花的地方来,他们坚信在有这些植被陪伴着的时候,天气再热也热不到哪儿去,还能把这些草木都热死吗!
果然,大自然总会在树木的阴凉里,在水边的风吹起的一点点涟漪里给人以还是可以获得一点点舒适的希望。端午未至,芦苇正一片青葱,离酷暑的日子还有一段呢。
我走在这样的路上,还是禁不住推着车子会走一段跑一段,跑一段走一段,在盛夏的户外顶着无数利刃一样难耐的阳光,走依旧有不少救命的阴凉的小路。这样的路途使我在大多数人都已经努力脱离开高温的时候,依然和时序并肩而行。走过绒花的清香、走过蜀葵落地的花瓣的时候就会明白,一切还都在天地的掌控之中,还没有到紧绷的极限,因为还有不止一种植被正以花朵盛开的方式欢度这样的高温。
人是环境中的人,人不是独立于万物的。万物总是予人以希望,人类任何心境的感受,都最终可以在天设万物那里获得宽解。我们唯一要做的,或者说我们唯一要惮于失去的,就是始终与万物同在的生活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