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笔记:深秋时节的大地速写(上)
梁东方
在五彩斑斓又爽利高远,而且没有虫虫蚁蚁的秋天的大地上,骑车和徒步,素描和速写,一定是我们不浪费光阴、抓住时间所赋予我们人生之美的最贴切的方式。
尽管我没有绘画基础,但是我有用文字记录季节的不懈兴致。我以自己的方式,在秋天的大地漫游中,吟唱了季节的歌。
在“森林”中
虽然是护道的杨树,但是因为年头长了,树干粗壮且横生的枝杈未经修剪;更因为两侧的田地里的苗圃,蓊郁而茁壮,虽然还不是很粗但是高大茂盛之状在华北平原上也是极其罕见的。
在这里,这已经是名副其实的森林了。
森林里横平竖直的苗圃树木,有的是雪白树干的法桐,有的是棕灰色树干的槐树,还有亮亮的暗红树干的樱桃科的果树,不管是什么树都一律笔直高挺,落叶均匀地铺展在树下,走上去形成一种咔咔响的悦耳声响。
靠着树干坐下,可以看见倾斜的阳光从树冠的缝隙里剑一样地穿透下来,落在地面上形成一个个不规则的光斑,光斑随着日影移动,不会因为长时间固定在某一个位置上而使那里的落叶过热。
事实上,所有的光线投射进来,留给人的就只有宜人,光的宜人和温度的宜人。这样的宜人是没有树的地方很难有的,是人造的空调环境也完全无法模拟的。它既包围着我们的身心又不干扰我们的身心的恰到好处,是很难再在另一个其他场合里找得到的。这是森林予人的福利,也是华北平原上的人们大多已经无福享受到的天地造化。如今孩子约略地以之为森林、模拟森林中的妙感,即便是一种聊胜于无的权且,也终究还是比完全没有森林感受要强了很多。
在苗圃森林之间还穿插着一些小的麦田地块。麦田在深秋里新绿的麦苗颜色以一种貌似与秋天渐趋寒冷的气氛不协调的新生之状,让到处都是衰黄的落叶的树林中的视野,在边缘地带突然获得了一片耀眼的生机。
这样的生机在中午气温最高的时候会让视觉以为是春天重来,但是寒凉的空气马上抗议说这的的确确已经是接近冬天的秋末了。在秋末的平原上,在耸立起来的森林边缘,笼罩着斑斓的色彩和阴凉温润的宜人,充满了光和影的沉醉。
这样的时刻,貌似可以无限,但总像是偷欢。
看芦苇荡
从高处俯瞰芦苇荡的视野,可以长时间地凝视不动。
芦花的白与天空的澄澈之间好像已经有了某种互动关系,使驻足凝视者在叹服的同时便以这样长久地凝视来做流连不尽的享受;在毫无功利目的地享受这幅自然的妙景的同时,我们的身心还同时得到了某种意料之外的纾解。让人在看芦苇荡的当下和看过芦苇荡以后好久,都回味无穷。
芦苇荡是与我们熟视无睹又无可奈何的城市视野迥然不同的未经人工的场面,尽管据说这芦苇荡也是先铺设了防渗层以后培土灌水形成的人工之作,但是只要水土合适芦苇就会以上帝制造的方式自然而然的生长起来,至少它们的生长本身是没有人力参与、人力也无法参与的。
在这个至少在表面上看人力无法参与的盛大的芦苇荡景观里,我们不由自主地发现了原始记忆中的曾经习以为常。在那样的习以为常里,这不过是季节轮回中定期出现的风景,没有特别的意义,对多少代人来说都只不过是每个人的人生大环境中的一种可有可无的伴随。
然而只有失去了,才会让人意识到宝贵。只有现在靠着人力恢复了,才又让人流连忘返,眺望不已。
在芦苇荡之上,风在这里那里掠过,会格外摇动这里那里的芦苇梢头的灰白的芦花。摇动一下就会变向,变到完全没有规律,完全没有哪怕是踪迹可循的另外一个不相干的地方。
这种情况在芦苇荡里突然飞起了一只大鸟的时候,尤其使人确信,确信芦苇下面的水流之间一定在上演着我们的视觉无法觉察的大戏:觅食和孕育、嬉戏和恬淡、追逐和逃逸。
芦苇荡是可以被凝视,也经得起被凝视的地方,它作为大自然固有风貌的一部分,具有天地孕育之精华的属性,具有天然审美的无可穷尽之特征。
尽管,在还有芦苇荡的地方,人们似乎并不像现在的我一样珍视着它。
还是愿意走九门西边这种没有硬化的路
在大规模地铺设水泥路面的时代轰轰烈烈地开始,方兴未艾地看不到结束的状态里,还能走上一条没有硬化的乡间土路,已经是一件不很容易的事情。
路面总体上是平的,但是仔细分辨,又几乎没有一处是平的;路上掺杂着夏天雨后凝固的车辙,还有某个位置因为积水而生的野草,一棵两棵的麦子或者玉米甚至西瓜甜瓜的不知愁滋味的秧苗和藤蔓。有人和车辆经过的痕迹,有历次农作遗撒的证据,还有石头子儿和土坷垃,有与大地深处相通的沉稳,有不规则地按摩脚底的步行所带来的微微的痒意。
这样的路上人和车都少之又少,除了偶尔可见的下地农民之外,鲜有专门以交通为目的的经过者。路两边参差的灌木婆娑到了路面上来的衰败的叶子,与高高的乔木上一片金黄了的叶子,都显示着深秋时节的惆怅寂寥与“而无车马喧式”的诗意空泛。
道路两边的田野,或者有高高的苗圃,或者依旧是平展展的麦田。麦田一行行新出的麦苗,以鲜嫩的绿色画出了整齐的透视线,一直绵延向了天边。
喜鹊在少了很多遮拦,也绝对没有湿热的霾气的澄澈天空中翩翩而至,频繁地落到枝头和地脚,吟唱着在人类听来总是送来喜悦的歌声。
这样的歌声和脚下有弹性的泥土路面之间大致上是一种标配关系,它们共同为现在的双脚踏足并且耳闻目睹于其间的你,营造了一种久违的故乡感。这个故乡不是狭义的自己的家乡,而竟是人类的缘起与归宿意义上的天地人化境里的缘起之境。
在漫长的农业社会中已经根深蒂固的人生场景、生产生活场景的记忆,早已经被证明是人类在这个星球上最与环境相适宜的一种状态。在那样天人合一的状态里,包括泥土路面这样的细节在内的大量的环境要素,既是天成也是人工,人工也近于天成。它们物我不分的含混不清和协调一致正在逐步远离我们这一代人,并且在可以预见的不久未来成为绝唱。
走在土路上,在还有机会走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