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槐聚诗存》笺说128

钱锺书《槐聚诗存》笺说128

暑夜

坐输希鲁有池亭,陋室临街夜不扃。未识生凉何日雨,仍看替月一天星。慢肤多汗身为患,赤脚层冰梦易醒。白羽指挥聊自许,满怀风细亦清泠。

【笺说】

抗战胜利后,钱锺书一家三口仍然居住在辣斐路609号(今上海复兴中路573号),是一所临街的三层楼弄堂房子,二层和底层之间有一个亭子间,钱先生一家三口就住在这个亭子间中。

所谓亭子间,是上海具有特色的石库门建筑的一间屋子,它在底层的厨房之上,三层的嗮台之下,正房的后面,楼梯的中间;一般七八平米的空间,朝向北面,狭小阴暗,冬寒夏热,下烤上晒。钱家的这个亭子间,也是如此,屋子很小,一张大床,一个柜子和一张小书桌。这亭子间,从1941年到1949年初,钱先生一家三口整整住了八年。

由于是亭子间,每到暑夏,酷热难耐,这首写于1946年的七律,即是写暑夏夜里,暑热不眠的情状。此诗发表于《苏讯月刊》第九十三、九十四期时,题下有自注:“三十六年六月”,则此诗原作于1947年6月,不知何故在《槐聚诗存》中编入1946年。

坐输希鲁有池亭,陋室临街夜不扃。

首联写道,因为不如蒋希鲁有池又有亭,夜里临街的小破屋,热得也不能关门。

上句的“坐输”,因为不如之义;“坐”,因,因为;“输”,比不上,不如。宋蔡襄《姑胥行》:“家户徼福利,坐输黄衣儿。”

“希鲁有池亭”,此典故钱先生有自注:“《困学纪闻》卷十五:'蒋堂居姑苏,谓卢秉曰:亭沼初适,林木未就。’”查《宋史·卢革传》附有卢秉传,秉字仲甫,“尝谒蒋堂,坐池亭。堂曰:'亭沼粗适,恨林木未就尔。’秉曰:'亭沼如爵位,时来或有之。林木非培植根株不成,大似士大夫立名节也。’堂赏味其言”。钱先生诗中的“希鲁”,是蒋堂的字。钱先生引用希鲁的话,是说希鲁有池亭还不满足,自己还不如他,何论林木,连池亭也没有!

下句的“陋室临街”,就是指钱先生居住的辣斐路的亭子间。

“夜不扃”,即夜不闭户关门;此语常用于太平年月,无贼无盗,人们夜不关门。这里是因为天热,而屋子又狭窄,热得不行,只好开门,既使临街开门嘈杂,也顾不得了。

首联二句写自己的居室局促,暑夜酷热难耐的情境。

未识生凉何日雨,仍看替月一天星。

颔联说,不知道哪一天才有带来凉意的雨,依旧看见代替皓月当空的是满天星星。

上句的盼望雨来凉生的心境,语出宋徐俯(字师川,自号东湖居士)诗句,见宋曾敏行《独醒杂志》卷十:“东湖先生尝会棋于湖山堂,食罢偃息,倏起,疾言曰:'予作诗数十年矣,适于床头得《少陵集》,试阅之,忽有所见,元来诗当如此作。遂有“不知何处雨,已觉此间凉”之句。自是落笔皆平易。’自然之妙,人不能学。”钱先生《谈艺录(增补本)》四五则,论及密国公璹《老境》云:“不知何处雨,径作夜来凉”之句,曰:

蹈袭徐师川名句:“不知何处雨,径作此间凉”,陆放翁尝窜易之(按指放翁《晚凉》“近村得雨知何处?此地无风亦自凉”句)。辛稼轩《浣溪沙》:“忽有微凉何处雨,更无留影霎时云”,亦採撷之,后来袁子才《小仓山房诗集》卷五《浴》:“不知何处雨,微觉此间凉”,又攘窃之,亦徵有目共赏,由爱生贪,而巧取豪夺也。

钱先生也是“有目共赏,由爱生贪”,将“何处雨”,改作“何日雨”,使人不觉其“巧取豪夺也”。

下句,语出李商隐诗,李商隐夫人王氏没, 柳仲郢赐乐籍张懿仙,义山却之,作《李夫人》诗:“一带不结心,两股方安髻.惭愧白茅人,月没教星替。”后一句说,月亮沉没,叫星星代替;言外之意,星星如何能代替了月亮?此后人们就以小星称代妾姬。钱先生在这没有用此隐喻的意义,而是用其字面的意象。

从“仍看”二字,可知已是多日天晴无雨。“替月”二字,可见之前是天晴,皓月当空,而写诗的此日,当是六月朔日无月的夜里,只有满天星斗。于此可知,虽“替月”仅两字,省去了多少笔墨,暗含几多内容!这就是钱先生诗中每字均不可轻忽之处的原因。

颔联二句,写的是连续几日天晴,不知何日下雨,才能天凉;表达的是屋小暑热,期盼下雨的急切心理。

慢肤多汗身为患,赤脚层冰梦易醒。

颈联说,身体胖,出汗多,这身体就成了祸患;想做个赤脚踏层冰的凉梦,都热得容易醒。

上句“慢肤多汗”,语出韩愈《郑群赠簟》诗“慢肤多汗真相宜”。“慢肤”,肥胖的意思。《楚辞·天问》:“平胁曼肤。”朱熹集注:“旧说云:平胁曼肤,肥泽之貌。”“曼”,通“漫”。战后,钱先生一度较胖,许景渊与其相见,几不识(见沉冰《许渊冲眼中的钱锺书》,载《不一样的记忆》,当代世界出版社1999版)。

“身为患”,语出老子《道德经》:“吾所以有大患,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此是钱先生自言肥胖,易于出汗,胖身体成为了自己的拖累。

下句的“赤脚层冰”,语出杜甫《早秋苦热堆案相仍》诗:“安得赤脚踏层冰”。“层冰”,即厚冰。按照钱先生对梦的分类,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想梦”。

颈联二句,写自己身胖多汗,连个清凉梦都做不成。——这是再写暑热的难耐。

白羽指挥聊自许,满怀风细亦清泠。

尾联二句写道,暂且自夸,像诸葛亮指挥三军,挥动着白羽扇;满怀的小风,也觉得有些清凉了。

上句“白羽指挥”,语出南北朝梁殷芸《殷芸小说》:诸葛亮“持白羽扇指麾,三军随之进止。”又见晋裴启《语林》:“武侯与宣王在渭滨作战,……武侯乘舆,持白羽扇指挥三军。”

“自许”,自己称许自己,带有自夸的意味。陆游《书愤》:“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钱先生说“聊自许”,就是暂且“自许”为像诸葛亮挥动白羽扇,指挥三军似的;实是取凉之举。

下句,由李煜《咏扇》诗“揖让月在手,动摇风满怀”下句变化而来。

“风细”,小风;柳永《蝶恋花》:“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

“清泠”,即“清清泠泠”,清凉之义;《文选·宋玉》:“清清泠泠,愈病析酲。”李善注:“清清泠泠,清凉之貌也。”

下句是说,挥动羽扇,满怀的小风,也能清凉些。

尾联二句,是盼雨无着,只得退而求其次,挥扇解热了。

刘永翔曾获钱先生书赠此诗,他说:“此诗据我所知,钱公还曾写给郑朝宗、陆文虎师弟及《围城》的日译者中岛长文夫妇,显然是得意之作。”他分析了此诗的用典后说:“先生的善于用典与讲究来历可见一斑。不用典故,则短短五十六字不可能表达这么多的意思;没有出处,则整首诗不可能显得这么整饬高雅,一句话,没有书本子,旧诗,尤其是其中的律诗是写不出来的。即使写得出,也必然流于俚俗。”(见《蓬山舟影·读<槐聚诗存>》)此论,可说揭示了此诗,也是钱诗写作的一个突出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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