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金仁霖(2003年8月20日)
金老:
您好!惠寄的《柔克斋太极传心录》及其他资料早已敬奉,迟覆为歉,随信寄上“游吟剑客”在网上谈太极拳的资料(系别人下载,因我不上网)和拙作《有感于“我的太极拳观”》(原载《精武》2002年第5期),聊供消遣。
关于陈氏太极拳采用心意拳谱作技法、理法,而杨吴等氏采用李亦畲手抄和外传的“拳论”及其“兼积诸家讲论并参鄙见”(语见《太极拳谱》P.342沈寿校点)的“太极拳谱”为据的问题,我也一直关注。
根据我对太极拳史、技、理、法、功的综合了解和实践探索,初步认为:无论哪一种太极拳都仍处于外家拳向内家拳衍化的过渡之中,没有真正形成完整、统一的技法和理法体系,而且,两类太极拳(一类以现代陈氏为代表,一类以现代杨氏为代表)根据现在的理法都未在技击上体现出来。即理论没有指导实践,实践没有验证理论。究其原因,主要有两点:1.人们对太极拳理论的理解有误,2.实践的方法不对,验证方法也有问题。
说太极拳仍处在外家拳向内家拳衍化的过渡之中,是根据内家拳拳法特征即从拳式、拳势本身来看。如武氏中“翻身二起脚”,杨吴二氏中“单鞭”“摆莲”等,从名称到演练方式都仍是外家拳的。傅钟文著《杨式太极拳》一书第三十二式“转身蹬脚”后有一段注,说:“杨澄甫老师原来的分脚、蹬腿,都是提膝后迅速踢出,劲透脚尖或脚跟,踢出时都有风声,后来他改为缓缓踢出或蹬出。”
傅钟文1907年1月7日生。1922年,15岁到上海。《中国太极拳》1993年第2期和严输秀《太极拳奇人奇事》中说傅“9岁后便从杨澄甫习拳”,这不可信:1、杨澄甫一直在京城,而傅钟文是是1922年15岁告别了故乡和亲人到上海滩;2、杨澄甫1929年才移居上海。但是傅钟文在《杨式太极拳》中所述杨澄甫早年出脚有风时可信的。
吴志青著《太极正宗》中有向恺然的一段话:“杨露禅至今不过百年,其所传与陈绩甫已相差甚远,吴鉴泉得自杨家者,亦与杨澄甫有别,更奇者,杨澄甫之兄杨孟祥同受家传,而孟祥之猛练断劲,一手一手发劲,放出咚咚有声,与外家拳无别。”(见该书P.264)
向氏虽然不了解太极拳发展史,且不明白内家拳劲法,但是这一段描述,为我们勾画了杨澄甫改拳的事实和具体的情况,对太极拳的研究是有重大意义的。
1990年人民体育出版社出版的《杨式太极拳述真》中说:“从历史来看,杨式太极拳的前辈初到北京时……教授的只是由陈式太极拳发展成的杨式太极拳养生架子。目前流传于世并广泛练习的就是这套养生拳架。单练这个套路是不能技击的,需要补充揉手技巧。杨式太极拳的技击架子只传了自家子弟和部分门徒。”(见P.12)
以上汪永泉的话,应当说也是基本上可信的。但我们从前言中可以看出他“七岁时开始跟着父亲在杨家练功,1917年我14岁时,拜杨健候的三子杨澄甫为师。……一直到杨老师去上海,我才中断了直接受教。”这段话,则有一个疑点:我所收集的杨家传人中没“汪永泉”。其中《太极拳使用法》“杨澄甫老师传人”中没汪姓人氏。不知何故。另外,汪永泉本人的拳照我只见过一张,说明不了问题。所见到《杨式太极拳述真》中的拳照均为魏树人的。汪永泉病逝于1987年12月6日,不可能没有拳照留世;而魏树人的拳照根本不能与杨澄甫早年拳照相比。在我见过的杨家传人拳照影像中,唯有1909年拜杨澄甫为师的崔毅士的拳架比较像乃师。——向恺然说:“我自乙丑年五月从事练习太极拳架势,迄今不过四年余,前后已四易架势。因每换一人研究,即更换其人所传拳架。”乙丑年是1925年,四年余,大约1929或1930年。说明太极拳因师承不同,悟性不同,拳式亦有不同。但应该说,基本点是一致的。也就是法没有“对不对”的问题,只有功夫的高低、优劣之分而已。
说太极拳仍处于外家拳向内家拳过渡之中的另外两个证据是:1、杨澄甫1931年出版的《太极拳使用法》中的“对敌图”拳照,形同少林拳对练,与内家拳法截然不同。2、“吴陈比武”记录影片更直接、更直观的表明:吴公仪虽然受到杨少候的指导,但打法上仍与内家拳有别,与太极拳理有悖。这些实情我当然不便在《吴陈比武留下的思考》中公开亮出。
杨家承认其拳来着陈家,已是不争的事实。早以定论。陈长兴传的叫做炮锤,也是史实,并且没有拳谱。武禹襄去陈青萍处是1852年,且仅学“月余”便语其兄曰:“陈氏拳理法今已深悉,全在我们下苦功夫了。”(引自顾留馨《太极拳术》P.368)此话是否属实,可以存疑。但武氏在此未提出“太极拳”,而提出“陈氏拳理法”,表明此时武氏拳仍是陈氏拳。即使到了舞阳后得“王岳宗太极拳论”,能说明武氏此时会“王岳宗”的“太极拳”吗?恐怕至多只能说是参透其理法吧。
从理论上看,中华武术的基本原理是一致的,互相参其理并无不可。然而,各种拳的拳法却往往不一致,否则怎么叫“会其理于一本,通其形为万殊”呢?然而基本原理一致,并不代表可以指导具体东西的。因具体的理论是具体拳种拳法的总结,不是什么拳都适用的。试想,武氏拿到了别家的理论和技法要求,来指导自家的理论和技法,会有正确的满意的效果吗?
“拳论”中说:“每见数年纯功,不能运化者率自为人制,双重之病来悟耳。”可见其难度之大。至于“双重”的概念,应该既不是陈氏拳的,也不是武氏拳所学的。炮锤中没有这个概念。而武禹襄学的是“陈氏拳理法”,而且“月余”便能“深悉”,可见不是太难。因此,在舞阳盐店得“王宗岳太极拳论”,只能说明后来武氏陈传炮锤汲取或采用了“拳论”的某些理论并采用了“太极拳”一词而已。武禹襄本人肯定没有见过“王宗岳”,也没有关于是否见过有人演练“太极拳”的记载。没有记载,只能从无。其技法只能是据理猜测或创编。事实上,武氏是否真在舞阳盐店得到“拳论”,仅是李亦畲在武氏死后传出;死无对证,很难说。为什么武氏自己不写,且“三武”皆无子嗣传拳,偏偏是“外甥”在传?不是说“三武”都是爱武又有文化吗?
陈鑫写《陈式太极拳图说》及采用《心意拳谱》那是后来的事,“太极拳”已成正式拳种。与武氏用“拳论”为理法一样,除了阴阳学说可以运用,其他诸如技法之类是全不会的。因为没学过。
太极拳的历史其实是很清楚的,现在人们说的好像戏法一样,看看好玩就行了,无法与他们较真。戏法一旦拆穿,也就那么回事。顾留馨说李亦畲所述“属简略失实”(见太极拳术P.390),当然是对的。
“拳论”的获得并不能证明武禹襄在拳法上马上就变成了“太极拳”。就“拳论”本身而言,也只能算是一种个人练拳的体会。在运用阴阳学说阐述理法方面失之简约,不能与《拳经》《心意拳谱》等相比。何况它不是“谱”,不具备拳谱的特征。李亦畲说是“得于舞阳盐店,兼积诸家讲论,并参鄙见”(沈寿校点《太极拳谱》P.342)。在我看来,只能算论文集。其中“耄耋御众”“四两拨千斤”是夸张比喻的写法,不是规定和要求,是一种特征。在现实中被证明不能“当真”。《中华武术》1990年第6期《求真务实——太极拳、剑及推手研讨会侧记》一文中说:“大家一致认为作为竞技体育尤其是对抗形式的推手,应该是技术、力量与速度的综合,认为以后不要再片面地宣传‘四两拨千斤’这种说法了。”参加会议的人员中有一位是一向以吴图南学生自居,以为得到“松、空”真传的于志钧同道。他竟然跟了吴图南40年都搞不清的问题,在吴死后才一年就明白过来了——要么说吴图南一直骗了他40多年,要么说明吴图南真的不清楚。(此事今年《武当》第4期有严输秀报道于志钧的文章,亦可证实。)
是王宗岳的“拳论”错了,不能指导实践吗?当然不是。无论用《心意拳谱》指导陈氏,还是用“拳论”指导武、杨、吴等氏,都是没有问题的。
问题出自哪里呢?问题出自近百年来人们大多是以“理论”上体验太极拳,并没有从实践中去体会、验证。相当于看着兵书布阵打仗,照着棋谱与人下棋:人家用中炮对着自己中炮时,马上指责对方为什么不按棋谱上用“屏风马”呢——“顶了”“用劲了”——别人“顶”“用劲”,你不是正可以借力吗?同时让对方知道为什么不能“顶”、不能“用劲”。既验证了理论提高了自己,也教育指导了对方。
“察‘四两拨千斤’之句,显非力胜”,说明“太极拳论”作者是从别处看到或听到这个讲法,并不是用身体体验所得,也没有体验过什么叫“四两拨千斤”以及“四两”是多大的劲。但讲“显非力胜”并没有错。“四两拨千斤”这句其他拳种也是用的。因为它的意思在于阐明“打拳不能光靠力气大,得用技巧”的道理。怎么到了“太极拳”里会被理解成“一点力都不能用”了呢?许多人靠着老祖宗“无敌”的牌子,几十年,甚至一辈子都不与人实战一次,有的连汗都不淌,光叫徒儿们“放松”,然后自己用劲一推。这哪里是太极拳功夫?拿徒儿当猴耍罢了。
单在理论上琢磨太极拳,而不从实践中去检验其理法,是近年来太极拳名气虽大,实战能力衰弱的原因之一,另一个主要的原因是缺乏武术知识,对拳理拳法的理解有误。有一位朋友随一位名家练了十三年终于知道弓箭步该怎么做;另一位被称为“京城松柔大师”的资深拳家,发徒儿时利索干净,查其实战记录,仅一次寻衅上门还是被人击出。《武林》1999第4期中有这事的具体介绍。
对理法理解有误最明显的是对十三势的理解。面对“方位说”“劲力说”“拳法说”,我写了《势与劲》。打算在听各界反映后,再写诠释十三势全部势法。
以上看法与打算,谬误之处诚望拨冗指正。谨此
敬颂
秋安!
浦汉健
2003.8.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