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光新:清代京津冀方言词概况 ——以史梦兰《燕说》为参照
现在京津冀三省区在清代基本上属于直隶,但直隶的范围要比京津冀大,故而使用清代京津冀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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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记录清代京津冀方言的著作
我国古代的方言研究到清代达到了高峰,出现了众多专门的方言著作,各地地方志也重视记录方言。就清代京津冀方言而言,专门方言著作有史梦兰《燕说》四卷,英浩《神京方言小识》二卷,王树枏《畿辅方言》五卷。记录方言的地方志更多,以波多野太郎《中国方志所录方言汇编》[1]为例,有康熙十五年《广平县志》、康熙二十四年《灵寿县志》、乾隆二十三年《元氏县志》、乾隆四十四年《宁河县志》、乾隆五十五年《大名县志》、道光十二年《内丘县志》、道光二十九年《直隶定州志》、咸丰三年《平山县志》、同治七年《盐山县志》、同治十三年《元氏县志》、光绪元年《赞皇县志》、光绪七年《获鹿县志》、光绪十年《玉田县志》、光绪十年《畿辅通志》、光绪十一年《重修新乐县志》、光绪十二年《顺天府志》、光绪十七年《丰润县志》、光绪二十二年《滦州志》,共18种。以上所录并不全面,《畿辅方言》附各州县志方言,其中《肥乡县志》、《宣化县志》就不在上列之内。总之,各地方志在时间上,从康熙十五年(1676)到光绪二十二年(1896),时间跨度很大,超过200年,在地域上,从滦州到大名,地域跨度很大,覆盖京津冀全境。
除了专著与地方志以外,还有众多笔记类著作零散记载方言,例如《十驾斋养新录》、《帝京景物略》、《癸巳存稿》、《陔余丛考》、《清稗类钞》,等等,《清稗类钞·方言类·天津方言》记录了26条方言词和俚语。这些著作记录方言的随意性比较强。此外,清代训诂的常用方法之一是用今语解古语,在有些训诂著作里面也零散收录了一部分方言词,例如郝懿行《晋宋书故》:“今之土豪,里庶之丑称,京师人或谓此辈人为土包。”这类著作有《广雅疏证》、《说文解字注》、《尔雅义疏》、《九谷考》,等等。
清代京津冀3种方言著作,王树枏《畿辅方言》被收入到《畿辅通志》中,收录“河北古方言词语345个,清时方言词语63个,”[2]《神京方言小识》收词量很小,《燕说》四卷,“全书共收600条俚语。”[3]600个词语全部是清末的方言词,相比较而言,《燕说》在3种方言著作中的价值最大。
清代地方志记录的方言,有的记方音,有的记方言词,收录方言词的有康熙十五年《广平县志》、乾隆四十四年《宁河县志》、乾隆五十五年《大名县志》、道光十二年《内丘县志》、光绪十年《玉田县志》、光绪十二年《顺天府志》、光绪二十二年《滦州志》,仅有7种。以上地方志收录方言词的情况并不一致,《玉田县志》收词374条,全部是当地清代的方言词,《顺天府志》收词248条,包括历代的方言词,例如出自《尔雅》、《方言》、《说文》、《玉篇》、《集韵》等著作的,也包括清代的。
总体来看,记录清代京津冀方言词的著作,所覆盖的方言区,包括今北京官话(《畿辅方言》、《神京方言小识》、《顺天府志》)、冀鲁官话(《燕说》、《滦州志》、《玉田县志》、《宁河县志》、《内丘县志》、《广平县志》)、中原官话(《大名县志》),《畿辅方言》与《顺天府志》有一部分晋语区的方言词。所属行政区域,包括北京(《畿辅方言》、《神京方言小识》、《顺天府志》)、天津(《宁河县志》)、河北(冀东:《燕说》、《滦州志》、《玉田县志》。冀南:《内丘县志》、《广平县志》、《大名县志》),基本上能够反映清代京津冀方言词的概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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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清代京津冀方言词分析
在众多记录清代京津冀方言词的著作中,史梦兰的《燕说》记录的词最多,我们就以《燕说》为参照,进行分析。
(一)方言词的类别
《燕说》共四卷,卷一收录一般动词、形容词,个别是名词,基本上是双音词;卷二收录的词以人的肢体动作词为主,全是单音词;卷三收录与天文、地理、农具、日用器具、乐器、建筑、服饰等有关的词语,单音词、多音词都有;卷四收录与人体、饮食有关的词语,以及名量搭配、惯用语。涵盖的范围很广。例如,“取物曰搂摗。”(卷一)这个词现在已经不用了,唐山方言说取物用“取”(音求,三声)。“钓丝之半系以荻梗曰浮子。”(卷三)现在钓鱼仍然使用浮子。
《宁河县志》收词55条,范围涵盖人体动作、时间、物产、称谓、惯用语,等等。例如,“补帄:补衣服布角也。”今作“补丁”。“夜儿个:昨日也。”夜儿个就是昨天的意思,现在这个方言词还在使用。
《大名县志》收词72条,范围涵盖天文、地理、物产、人体动作、称谓、惯用语,等等。例如,“夜曰黑家”,黑家是晚上的意思,这个词至今还在用。“做厦:犹云作何事”,现在词形变为“做啥”。
从以上三部著作来看,清代京津冀方言词包含的类别多,覆盖的范围广。
(二)方言词之间的关系
各地方言词有共同的,也有不同的,共同的说明方言词的使用范围广,不同的可能说明方言词不同,也可能说明记录有遗漏。
先看区域范围内方言词的关系,再看跨区域的方言词的关系。
1.冀东冀鲁官话范围内
《燕说》作者史梦兰,乐亭人,长期居住昌黎,记录的是唐山、秦皇岛一带的方言词,属于冀鲁官话保唐片,包括蓟遵小片、滦昌小片和抚龙小片,《玉田县志》记录的是玉田县的方言词,属于冀鲁官话保唐片蓟遵小片。两部著作所记录的方言词有同有异。
(1)词义相同、词形相同,有1组。咱们(《燕说》卷四第72条、《玉田县志》第20条。序号为我们所加,下同)。
(2)词义相同相近,词形不同,有6组。以《燕说》词形为准,有:腌臜(《燕说》卷一第9条、《玉田县志》第212条)、邋遢(《燕说》卷一第10条、《玉田县志》第63条)、掂掇(《燕说》卷一第24条、《玉田县志》第177条)、糟蹋(《燕说》卷一第39条、《玉田县志》第14条)、梯己(《燕说》卷四第45条、《玉田县志》第198条)、打平伙(《燕说》卷四第46条、《玉田县志》第54条)。
以上各组的词义相同,只是用字不同,例如梯己,在《玉田县志》里的词形是体己。
(3)词义不同、词形相同,有2组,扔、伙计。
①器物坏弃曰扔。(《燕说》卷二第17条)
扔:抛掷也。或作上声。或读若棱。(《玉田县志》第223条)
②又俗谓同资本合谋商贩者曰伙计。(《燕说》卷四第93条)
伙计:农商聚处之称。(《玉田县志》第363条)
第一组,对于扔的含义,《燕说》与《玉田县志》的记录不同,《燕说》认为是丢掉、抛弃、丢弃;而《玉田县志》的记录是投掷,即现在的扔过去或扔过来,与《燕说》不一致。第二组,对于伙计一词的含义,《燕说》与《玉田县志》的记录又不同,《燕说》认为是共同出钱合伙做生意的人的相互称呼;而《玉田县志》的记录是对聚在一起的农民、商人的称呼,与《燕说》不同。两组词的词义虽然不同,但词义之间有联系,仍然是同一个词。
以上三类都是同一个词,没有词义完全不同的词。因此在区域范围内,《燕说》和《玉田县志》所记录的方言词共同点还是很多的。
2.冀鲁官话与中原官话
《燕说》记录的是冀东冀鲁官话的方言词,《大名县志》记录的是冀南中原官话的方言词,二者在地理位置上相去甚远。
(1)词义相同相近、词形相同,有6组。吵(《燕说》卷二第145条、《大名县志》第28条)、萨(即“三”。《燕说》卷四第151条、《大名县志》第40条)、薅(《燕说》卷三第29条、《大名县志》第44条)、跐(《燕说》卷四第58条、《大名县志》第45条)、騲驴(《燕说》卷四第90条、《大名县志》第54条)、什么(《燕说》卷四第152条、《大名县志》第66条)。
(2)词义不同,词形相同,共有2组。
①以手扪物曰摸索。(《燕说》卷一第64条)
迟缓曰摸索。(《大名县志》第19条)
②鞍下荐曰屜。(《燕说》卷三第142条)
几下函曰屜。(《大名县志》第57条)
以上两组词,第一组,用手摸物和动作迟缓之间的词义联系是义素“慢”。第二组,《燕说》里的屜指马鞍下面的垫子,《大名县志》里的屜指抽屉,二者的联系是夹在物体中间。两组词的词义虽然不同,但是词义之间有联系,仍然是同一个词。
(3)词义相近,词形不同,有3组。
①人性宽缓曰颟顸。(《燕说》卷一第48条)
性缓曰粘。(《大名县志》第22条)
②美貌曰标致。盖为风标姿致之意。(《燕说》卷一第7条)
美曰齐整。(《大名县志》第35条)
③人不务正业曰无赖。(《燕说》卷四第102条)
无赖人曰无二鬼。(《大名县志》第38条)
以上三组词,分别是表达相同或相近概念的不同词。第一组表达的概念是慢性子,《燕说》用颟顸,《大名县志》用粘。第二组表达的概念是长得美,《燕说》用标志,《大名县志》用齐整。第三组表达的概念是不务正业的人,《燕说》用无赖,《大名县志》用无二鬼。这三组词完全不同,是不同的词。
以上三类,有的方言词相同,有的方言词不同,相同的多,不同的少。说明距离远的方言之间有差别,不过从总体来讲,相同点多于不同点。
比较了区域内的方言词和跨区域的方言词,比较的结果说明,清代京津冀方言词之间有很强的联系,尽管有不同点,但不妨碍从词汇角度把京津冀方言归为一个整体。
(三)方言词的沿用
清代京津冀的方言词,有些沿用至今,有些退出实际交际。本节第一部分所举例证,有些沿用至今,例如“浮子、补帄、夜儿个、黑家、做厦”,其中“补帄、做厦”的词形发生变化;有些退出现实交际,例如“搂摗”。
成书于康熙十五年(1676年)的《广平县志》记载:“呼父为伯,呼母为姐,呼伯为大爷,呼昨为夜,颠倒反覆,此染于俗者也。”说明在清初的广平县,称呼父亲为伯,称呼母亲为姐,称呼伯父为大爷,昨天叫夜。第一个词“伯”,确实是方言词,后世很多地方志记录了这个用法,例如1934年《静海县志》:“父曰爹,亦曰伯,亦曰爸爸。”[4]第二个方言词“姐”,历史很久,《说文·女部》:“姐:蜀人谓母为姐。”在东汉时期,四川人称呼母亲为姐,现在已经不用了。第三、四个方言词沿用到现在。
《燕说》成书于为同治丁卯年(1867年),所记600条方言词,沿用至今的有253条,退出实际交际的有247条。例如:
讥人自夸曰卖弄。《后汉书·朱浮传》:“浮代窦融为大司空,坐卖弄国恩免。”(卷一)
皮鞋曰乌腊。《事物原始》:“辽东军人着靴名护腊。”护腊当即乌腊,今奉天出乌腊草,用以荐履最暖。(卷三)
铁臭曰鉎。鉎音星。《集韵》:“铁衣也。”亦作鍟。(卷三)
第一条“卖弄”沿用至今。第二条也沿用至今,但是词形发生变化,今《现代汉语词典》:“【乌拉】:名东北地区冬天穿的一种鞋,用皮革制成,里面垫乌拉草。也作靰鞡。”[5]第三条退出实际交际,现在用“铁锈”,不用“鉎”。
以上两部著作所记录的方言词,沿用至今的方言词,说明它们生命力强,例如称呼伯父为大爷,铁锈叫鉎,在今山东五莲(胶辽官话青州片)还在使用,只是铁锈叫鉎疏。有的方言词退出实际交际,退出的原因,最主要的是被替换,例如称呼母亲,现在最常用的词是妈妈;二是事物消失,例如《燕说》卷三第144条:“骡驴后木曰纣棍。”现在已经很少见到套驴骡拉车的情景了,纣棍这个词也退出了实际交际。
参考文献:
[1] 波多野太郎.中国方志所录方言汇编[Z].东京:横滨市立大学纪要,1963-1972.
[2] 褚红.王树枏与他的《畿辅方言》[J].语文学刊,2009(12):50.
[3] 高光新.《燕说》与清末唐山方言词汇[J].唐山师范学院学报,2013(4):9.
[4] 许宝华等.汉语方言大词典[Z].北京:中华书局,1999:240.
[5] 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现代汉语词典(第六版)[Z].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1383.
作者简介:高光新(1979- ),男,山东五莲人,博士,唐山师范学院中文系主任、副教授,研究方向为训诂学、词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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