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山杯”有奖征文|一位边境老民兵讲述:碧血染罢青山翠

“老山杯”有奖征文 

碧血染罢青山翠

口述|陈兴富  整理|麻栗坡县教育局  张文音

忆昔,抚今,论英雄。什么样的人称得上是英雄?有人说,是为了国家与民族大义只身赴死的人;有人说,是骁勇善战,奋勇杀敌的乱世枭雄;有人说,是运筹帷幄、决策千里的盖世将军……而我个人认为,当民族处于危难时刻,那些敢于挺身而出的无名小卒,无论所做之事是大是小的人都应该是英雄。他们中的一部分人不曾拥有丰功伟绩,不曾名垂青史,不曾将名字镌刻于历史的功德碑中。如今的他们生活于你我之间,但当年的他们冒着生命危险,用自身的胆魄和智慧,共同谱写了一曲对越反击自卫战的英雄赞歌。他们,也是英雄!

67岁的陈兴富老人,矮小的个子,一只腿行走不便,实在难以想象,就这样一副瘦弱的身躯,是如何在马革裹尸的枪林弹雨里赤膊上阵,扛起那段炮火连天的峥嵘岁月?微微颦眉,似乎早已远离那个硝烟四起的战场,只有当提起时才能感受到作为一名战争的亲历者,曾经跨越生与死的烽火人生。老人曾是民兵炮兵排的一员,他们在战争前仍然忙着手中的农活,普通得与你我无二,但时代所赋予的重任是他们在战争开始时不得不扛起枪炮,配属军队抵抗敌人,守卫家园。提起过往,老人仍历历在目,当谈起某位已经不在人世的战友,老人眼泛泪花,感慨岁月的无情、战争的残酷。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这里的情,指的是烽火连三月的亲历者情怀。悄悄离开战火硝烟后,便默默地生活着,不会轻易在人前说起战场,那样惨痛的经历,不是用来炫耀的资本。说起那场战争,惨然想起那些昨天还谈笑风生、今天却已躺在离离青草之下的烈士,那些正是风华正茂、驰骋沙场,如今步入人生残境的战士,心,便格外的痛。有过多少往事,仿佛就在昨天。30多个春秋过去了。暗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争鸣……谁还记得?谁愿提及?谁会听闻那场战争的血雨腥风?唯有亲历者,时常梦起猛硐,扣林山;唯有参与者,才会梦起猫耳洞,老山兰;唯有经历者,才会梦到枪炮声,地雷爆炸声……

1979年2月上中旬,猛硐暗潮涌动,藏着诸多危险诡谲,上级挨家挨户做全民总动员,做我们的思想工作,号召大家有力出力,有物出物。当时党委书记李国军是总指挥,他将我们猛硐街上的几个青年编入“民兵炮兵排”。我们20多人组成一个民兵排两个班,我是2班副班长,钟玉荣是一班班长。我们炮兵的

一位个子不算高大的连长指挥我们作战,教给我们各种炮兵基础知识。让我们知道影响射击精度的因素很多:炮(阵地)目(标)距离的测量、炮目高差、风速、风向、气温、气压等气象条件;另外,炮弹的弹重、是否涂漆、药温、送弹力量大小、驻锄的松紧、单炮的修正和计算误差等等都会影响火炮射击精度。

1979年2月27日,凌晨4点左右,战斗打响了,这一场战斗打得很激烈,双方的炮火都很密集,我们一直在扣林山守了一个月,然后撤回猛硐休整。

陈大妈在旁边听了,忍不住补充到:“1979年2月打的那一场战斗,太恐怖了,不分昼夜都在打炮,炮声轰鸣,房屋都在颤动,站在楼板上感觉像地震似的。公社领导组织群众撤离猛硐街,要求到偏僻的炮打不到的安全地带避难。我家两个孩子还小,老大一岁多,老二半岁,我背上背着一个孩子,怀里抱着一个,还带着一位老人,牵着牛,跟随大家慢慢前行,那时候心酸极了。主心骨也随着部队上前线了,家里也顾及不到,我照顾老的爱护小的,还得担心家长在前沿阵地的安全,每天过的是提心吊胆,那段日子真是倍受煎熬呀!幸好,家长也安全回家了,我们在家也没发生什么意外。”陈大妈不紧不慢,轻描淡写说出来,但是,可以想象出期间的凶险与担惊受怕的心理。

1981年5月,第二次攻打扣林山,主要是部队作战,民兵配属作战,这次是彻底将扣林山收回祖国怀抱了。在1682.3高地打了一天,一个连全部披甲上阵,4门炮齐发,前后大概打了300发炮弹,战斗最激烈的时候,炮弹都供不上。

1984年4月攻打老山,猛硐又组建了“民工11连”,主要任务是运送弹药,打了两个月。

1981年5月7日至7月10日,昆明军区14军42师126团收复并坚守扣林山。扣林山其主峰海拔1705.2米,整个山势崎岖险要,坡陡路窄,沟谷纵横,蒿草茂密。占据扣林山,即能俯视麻栗坡一带纵深20余公里的中越边境。北可见中国境内的公路、村寨与主要交通口岸;东可进窥老山一带;向西能连接罗家坪大山,从而形成比较稳定的一体防线。

越军的“王牌部队”以扣林主峰为主要依托,在相连相邻的8个大小山峰上构筑了密密麻麻的明碉暗堡,形成了“明暗结合、上下相通、内外相连、正侧交叉”的严密火力配系。在阵地右侧配置了火力强大的各种曲射火炮。同时,在阵地前沿埋设了大量地雷。整个扣林山,就象一只张开了血盆大口的恶虎,凶险地高卧在荒草怪石之中。

1981年5月的一天,深夜12点,猛硐武装部部长陈发贵突然集结民兵,率领大家到扣林山抢运伤员及烈士遗体。怕暴露目标,不能有一星亮光,不能打手电筒、不能点火把,我们就这样摸黑前行。我们两人一组配合行动,我和陈发贵分在一组。陈发贵身材魁梧,颇有山东大汉的气势,和我矮小的身材形成鲜明的对比。爬到扣林山,部队交接给我们四具烈士遗体,我和陈发贵负责抢运一位烈士。我俩小心翼翼将烈士置于担架上,抬起来就走。

平坦的道路还可以,不怎么费力,但在又陡又窄的下坡路,其劣势就显现出来了。陈发贵个子高大,刚开始时他自告奋勇打前锋,他走前头,我个子瘦小,体力也不及他,怎么都跟不上他的步伐,感觉是被他拖着走似的。陈发贵小声说:“不行,不行,这样不行,你在后面怎么使不上劲呀?我这么大的力气都累得要命,来,我们换一下位置,你来前面,我在后面拉着一点。”

个子矮的走前面,且还是下坡,这样行吗?累伤了,也没仔细思忖分析一下,于是,我们互换位置。在黑漆漆的树丛中下坡,也没一条成型的路,矮小的我走在前面,更显吃力。没走多远,我脚下被什么一绊,一下子跪在地上,膝盖磕着树疙瘩了,疼得我龇牙咧嘴。这还不算,担架上的烈士唰地往下滑,居然整个骑在了我颈子上,两条腿晃呀晃。虽然是烈士,但也是一个死人呀,农村人有些忌讳这个,我本来就害怕极了,又事出突然,我吓得大叫一声。陈发贵赶紧制止我,说:“小声点,小声点,一不小心招来敌人,我俩也要成烈士了。”

心有余悸,我俩又互换位置。毕竟是在黑黝黝的夜里负重穿行,陈发贵力气再大,也还是发生了意外。他脚下一滑,摔了一跤,比我还狼狈,他是直接往下滚了几翻,烈士遗体被摔在一边,我抬着空担架一头一时没反应过来,怔在那都不会说话了。陈发贵毕竟是武装部长,见多识广,艺高人胆大,处理偶发事件也很在行。他一骨碌爬起来,赶紧催促我找烈士遗体。我们摸索着找到烈士遗体,陈发贵万分抱歉地对着烈士遗体嘀咕道:“兄弟,对不住了,你为了我们,命都没了还不能安息,我们实在不是故意的,只是想早点让你和战友们在一起作伴。”

不知摔了多少跤,步履蹒跚,汗水簌簌落下,幸好遇到了两个来接应我们的民兵。我们终于磕磕绊绊抬着烈士遗体到了猛硐街,那时已经是凌晨三点多了,部队要招呼我们吃饭,哪还吃得下呀,简直心身俱疲,倒头便睡。

1984年4月,举世闻名的老山战役打响了。我们民工11连的主要任务是后勤及物资供给、弹药运送。上级要求我们要树立“一切为了前线,一切为了胜利”的大后勤战略思想。具体讲就是要千方百计保障部队“枪炮有弹,人员有饭;物资送得上,伤员、烈士抬得下。”只有这样才能使前线将士在物质和精神上打胜仗。在对越作战“两山”轮战期间的老山战区,有一支支专门往返前方将士称为“生命线”的前沿阵地运送弹药物品、后送伤员和烈士遗体的军工队伍,被战友们称为老山“骆驼”。

陈国富、陆绍鹏和我分在炊事班,我们的营地在马嘿。一天晚上,突然来了一道紧急命令:前沿战线吃紧,急需弹药,民工连得尽快送弹药上山。陆绍鹏大爹是班长,他说:“你们两个小鬼守家,我上前线。”陆国富比我小,活泼好动,调皮得很,就接过陆绍鹏大爹的话说:“我们比你年轻多了,怎好意思让你老倌去呀!你守家。”

年轻的生命,飞扬的神采,充沛的活力,无比的信心。我们很执拗,陆绍鹏大爹很无奈,时间也不容许我们拖延。兵贵神速,我和陆国富每人背着两箱弹药就出发了,一箱三十斤,两箱也就六十斤。刚开始觉得很轻松,年轻嘛,二十多岁的壮小伙,可走着走着就吃力了。云雾缭绕、岚烟在怀的老山,白天看起来是那么美丽,可现在,大片大片的黑肆意曼延天空,不出一会儿老山就如封闭的世界,几乎伸手不见五指,黑的让人窒息。也是不能有亮光的,跌跌撞撞摸黑往山上爬。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不经历过就不知道运送弹药的艰辛。说起战场,人们往往把更多的目光投向战士的冲锋杀敌上,而常常怱视那些后勤保障人员。老山战场前沿阵地屯兵密度大,战事频繁,所需作战物资多,一个战斗人员通常需要2—3人支前保障。民工连就是前送后运,上山背水背粮背弹药,前线需要什么背什么,有时还要直接参加战斗;下山背伤员抬烈士遗体,什么活都干。每天在崎岖山道上穿行二、三十公里。老山路之难,当地瑶族同胞有谚语:“猴子难上老山顶,山羊难攀老山岩。”路难还不算什么,路险尤为可怕,路旁地雷随处都是,每走一趟就如同在鬼门关走一遭,一不小心就会送命。

陆国富个子比我还矮小,背着六十斤的弹药负重爬山,不久就气喘吁吁了。上山没有路,没走几步,脸上、身上就被树枝、荆棘划伤。最要命的是看不清路面,爬坡上坎极其困难。正使劲迈步,忽然听到“妈呀”一声,接着又是“哎哟哎哟”的声音,原来是陆国富不小心滑倒了,弹药箱也不知掉到哪里去了。我赶紧放下我肩上的弹药,两人进行地毯式搜索,才在侧沟里找到一箱,另一箱不知滚到哪里去了。我俩分头行动,一个继续在侧沟附近找,一个到更远一点的下坡找,找了好久才找到。此时,大队人马早也不知去向,我俩落伍了。

陆国富沮丧地说:“千万不要遭遇越南人,不然我俩就报销了。如果就这么牺牲了,觉得太可惜太遗憾了,人生的路才刚开始走,满腔的抱负还没施展呢,真害怕回不去。”油然生起“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感慨。我连忙给他打气,让他拽着我的衣角,无论怎样都得赶到阵地。

雾渐稀,夜已将尽。灰茫茫的夜色中,东方又出现了曙色。第一道曙光从东方山间射出时,鸡已鸣,狗也吠。回到营地,我俩狼狈极了,我的头也受伤了,陈国富脚也崴了,手上更是被荆棘刺得不像样。武装部的干部陈泽科说:“没关系,没关系,就这点小伤,已经很幸运了!”

第二天,部队首长来马嘿营地慰问我们,说“多亏你们及时将弹药送到前沿阵地,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军队打胜仗,人民是靠山呀!”部队首长还送给我们好多红烧肉罐头及其他一些东西。

当问及对这场战争有什么看法时,陈兴富老人淡淡笑了笑,说“心里是憎恨越南人的,不好好过日子,偏要来骚扰我们的生活,得赶紧将他们赶走,我们才能过上和平安静的生活。我也没做过什么贡献,只是一些小事而已。”

两军对垒,敌我决战,打的是实力,拼的是勇气,赢的是智慧。只有把对手狠狠打下去,才能灭其嚣张气焰,除其觊觎之心。历史已经证明并将继续证明,和平不会从天而降,和平是以国力军力民力捍卫得来的。止戈为武,要想不战,先得能战。能战,才能不战而屈人之兵;能战,才能以战止战,国有宁日。当国家的主权和尊严受到严重威胁和挑战时,我们能视而不见吗?我们甘愿任人欺辱吗?我们再去割地求和吗?我们只能无声抗议吗?显然不能!我们必须刀剑出鞘,亮剑示敌!

当边疆狼烟四起时,总是需要人流血牺牲的,不是我就是你还有他,一代又一代地延续下去,直至世界大同。从战场下来的人,比谁都渴望和平,渴望校园宁静、大地丰收、母亲微笑、儿女绕膝、鲜花盛开……

木心曾说过,岁月不饶人,我亦未曾饶过岁月。历史总会过去的,过不去的往往是自己。三十多年前的那场战争如今是一捧捧黄土,岁月没有饶过那些死在战火里的无名英雄。可对于陈兴富老人来说,他或许也未曾饶过岁月,过往再怎样的苦难,如今也被他活成了田地里的一颗玉米苗,那双曾经握着机枪的手如今播散着种子。那些英雄,是时代里的小人物,被记录下来便成了那个时代最好的缩影。

(0)

相关推荐